吾尝跂而望矣:从踮脚的少年到躺平的我们,远方还在吗?

说真的,每次看到“吾尝跂而望矣”这六个字,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压根不是荀子那张严肃的脸,也不是什么“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的大道理。

都不是。

吾尝跂而望矣

我脑子里,是一堵墙。一堵灰扑扑、长满了青苔、夏天摸上去还有点滑腻腻的砖墙。那是我姥姥家后院的墙。

墙那边,是铁轨。

小时候的我,瘦得像根豆芽菜,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算准了时间,搬个小板凳垫在墙根下,然后颤颤巍巍地爬上去,用我那脏兮兮的小手扒住墙头,使出吃奶的劲儿,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跂而望矣

为了什么?

为了一天只路过四趟的绿皮火车。

“呜——哐当、哐当、哐当……”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奔向未知的宿命感。我死死盯着那条无限延伸的铁轨,想象着火车载着满满当当的人,他们要去哪儿?北京?上海?还是一个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只在故事书里存在的地方?

车窗里的人影一晃而过,他们的脸我看不清,但我觉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远方”。

那会儿,我的“望”,是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渴望。我踮起脚,看到的不是风景,是可能性。是我这小小的、被困在一方院子里的身体,对墙外面那个巨大、神秘、闪闪发光的世界的全部投射。

我觉得自己踮起脚尖,就能多够到一点未来的气息。


后来,我长大了。

我离开了那堵墙,离开了姥姥家的小院,我坐上了比绿皮火车快不知道多少倍的高铁,甚至坐上了飞机。我到了北京,也去了上海,我去了很多很多曾经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觉得遥不可及的地方。

我终于,翻过了那堵墙。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墙的外面,是另一堵墙。一堵由KPI、PPT、DDL和复杂人际关系砌成的,看不见、摸不着,但更高、更坚固、更让人喘不过气的墙。

我再也不用踮脚了。

我司的工位在22楼,落地窗,视野开阔得不得了。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西山连绵的轮廓,能看到整个城市的车流像凝固的血管,在黄昏时分被晚霞点燃。

这不就是我小时候踮着脚尖,拼了命想看到的“远方”吗?

可我很少看。

大多数时候,我的视线范围,被严格限制在面前那块27寸的显示器上。我的“望”,从远眺变成了聚焦。

我“望”着的是什么?

是老板微信对话框里那个“正在输入…”,是项目群里弹出的@全体成员,是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里那个红色的负数,是产品经理凌晨三点发来的“我们再对一下需求”。

偶尔,颈椎疼得受不了,我靠在椅背上,转头看看窗外。夕阳正浓,把云彩烧得像一滩流动的金子。很美。真的。

但我心里没有丝毫波澜。甚至有点烦躁。

因为我知道,这么美的夕阳,意味着我又得加班了。

我的“跂”,也变了味儿。

小时候踮脚,是为了看得更远。现在呢?我也会“踮脚”。

为了够到那个看似触手可及的晋升名额,我踮起脚,学着说场面话,陪着笑脸,在酒桌上把伤胃的液体一杯杯灌下去。

为了在朋友圈里显得“活得还不错”,我踮起脚,精心P一张周末咖啡馆的图,配上几句从书里抄来的、自己都半懂不懂的句子。

为了不被时代抛弃,我踮起脚,追着各种风口,今天元宇宙,明天Web3,买一堆根本看不完的课程,制造一种“我很努力”的幻觉,来对抗被同龄人甩下的焦虑。

累吗?

累得像条狗。真的。

这种“踮脚”,不再是充满希望的伸展,而是一种被动的、焦虑的、岌岌可危的悬浮。脚跟酸得要命,还不敢轻易落下来,生怕一落地,就彻底被淹没了。

直到有一天,我加班到深夜,地铁停运,打车排队两百多号人。我一个人走在空旷的马路上,看着写字楼里那些格子间,一盏一盏地熄灭。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通了。

我不想踮脚了。我只想找个地方,结结实实地坐下来,或者干脆,躺下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躺平”吧。不是摆烂,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清醒后的疲惫。是我终于承认,我翻不过这堵墙了。或者说,我翻过去了,看到的也不过是另一场更耗人的游戏。

那远方呢?我曾经翘首以盼的远方,到底是什么?


我开始怀疑。

怀疑荀子是不是在骗人。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

是,看得是远了。可看见的,如果只是一片更大的荒原,那登高的意义又何在?

“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是,声音是传得远了。可如果传出去的,只是声嘶力竭的抱怨和疲惫不堪的叹息,那呼喊的价值又在哪里?

这几年,我见过太多“踮着脚”的人。

我见过在地铁里,一边啃着包子一边用平板回邮件的年轻人,他的眼神是涣散的;我见过在医院走廊里,一边接着工作电话一边强忍着眼泪的中年人,他的背是佝偻的;我见过为了一个项目,连续一个月睡在公司的团队,项目成功庆功宴上,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我们都在“跂而望矣”,望着的,却好像只是一个不断消耗自己的磨盘。

我们把手段当成了目的。

我们忘了,当初踮起脚,是为了看见火车那头的旷野,而不是为了把自己也变成一颗在铁轨上身不由己滚动的石子。


前阵子,我回了趟姥姥家。

老院子还在,那堵墙也还在,只是比记忆里更破败了些。墙那头的铁轨早就不走绿皮火车了,取而代之的是飞驰而过、安静又迅速的白色“和谐号”。

我鬼使神差地,又像小时候一样,找了个东西垫脚,爬上了墙头。

高铁的速度太快了,几乎是“嗖”地一下,就从视野的一头,消失在了另一头。快到我根本来不及产生任何想象。

那一瞬间,我有点失落,但又有点释然。

我好像明白了。

“吾尝跂而望矣”,这个“尝”字,用得真他妈的妙。

它是一个过去时。它记录的是一个动作,一个瞬间,一种心态。它从来没保证过,你踮起脚,就一定能看到你想看的东西。更没承诺过,你看到了,就一定能到达那个地方。

它的全部意义,也许就在于“跂”和“望”这两个动作本身。

在于那个向上伸展的姿态,那个充满好奇和渴望的眼神。

现在的我们,或许不再需要爬上那堵物理的墙了。但我们心里,依然有无数堵墙。

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种“踮脚”的方式?

不是为了绩效,不是为了虚荣,不是为了那种被社会时钟推着走的焦虑。

而是为了自己。

比如,从无尽的工作中抽离一个小时,踮起脚,去够书架最高处那本落了灰的书,重新“望”进一个与现实无关的世界。

比如,关掉手机,走到阳台上,踮起脚,越过邻居家的屋顶,去“望”一朵云从卷到舒,看它被风吹向哪里。

比如,在某个崩溃的瞬间,允许自己停下来,踮起脚,审视自己的内心,去“望”一望那个被你忽略了很久的、疲惫的自己,问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登高”。登的是自己内心的高台。

远方,它不在铁轨的尽头,也不在高楼的窗外。

它可能,就藏在你每一次心甘情愿的“踮脚”里。你踮起脚,是为了取悦自己,是为了满足好奇,是为了那一瞬间纯粹的快乐。

就像当年那个扒在墙头的小屁孩,他看到绿皮火车时咧开嘴笑,不是因为他要去哪儿,仅仅是因为,他看到了,他望见了。

那个“望”的过程,本身就是远方。

想到这,我从墙头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土。

回头看了一眼那堵墙,它还是那堵灰扑扑的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还是会累,会焦虑,会偶尔想躺平。

但我会记得提醒自己:

嘿,别忘了。

吾尝跂而望矣。

现在,依然可以。只不过,看的风景,得由我自己说了算。

清补凉
  • 本文由 清补凉 发表于 2025-09-01
  • 转载请务必保留本文链接:http://www.lubanyouke.com/78884.html
匿名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
确定

拖动滑块以完成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