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巷子口，老地方。每次冬天一来，不用看日历，我都能感觉到那位卖煤翁的存在。他不是那种喊着“卖煤喽——”一路吆喝过去的人，不，他太安静了。他通常会把那辆漆黑、破旧的三轮车停在固定的位置，车上堆得冒尖的煤块，黑黝黝的，像一座随时要塌的小山。他呢，就坐在旁边，或者蹲着，把冻得发红的双手拢在袖子里，偶尔搓搓，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气。你得走近了，才能听见他那带着些许沙哑的、极低沉的声音：“买煤吗？好煤。”
第一次注意到他，大概是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我刚搬来这片老城区，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我正猫在窗边看雪，突然瞥见一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车，步履蹒跚。那车上，也是煤。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就揪了一下。这世道，谁还烧煤啊？我当时就这么想，可他偏偏就出现了，像个时代的遗留物，倔强地提醒你，有些生活，还在继续。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翁，大家都叫他老李。没人知道他具体多大岁数，只知道他推这车煤，怕是比我年纪都大。他那张脸，嗯，怎么说呢？就像老树皮，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褶子，煤灰像是刻意附着上去的纹身，洗也洗不掉。特别是那双眼，浑浊里头，却总透着一股子，怎么形容呢？不服输的劲儿，又带着点看透世事的淡然，像极了冬夜里，那星星点点的火苗，随时都能重新燃起来。
（二）
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他，我都会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外套。不是因为冷，而是心里那种，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他的生活，真的，太不容易了。别看现在城市里暖气空调一应俱全，可这片老城区，还是有不少老房子，不少独居的老人，他们，真的还需要煤。取暖、做饭，煤炭，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落伍的燃料，而是实实在在的必需品。
我有个同事，他家就住这附近的老院子，冬天烧炉子。有次他跟我抱怨：“妈呀，这煤价又涨了！老李这儿倒是公道，可他那车，就那么点儿，每次都得排队！”我听了就乐了，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还跟老头子抢生意？他白了我一眼：“你知道啥？老李的煤，不光价格实在，还耐烧！他那人，实在！”
“实在”，这个词，用来形容老李，再贴切不过了。他不会跟你多说什么，也不会花言巧语推销。你就说你要多少，他那双，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色的煤屑的手，就会麻利地拿起铲子，给你装好。那动作，看着笨重，却有着几十年的熟练。有时候，如果看到哪位老大爷老大娘提不动，他还会主动帮着送到家门口，连一句“辛苦费”都不提。他总是这样，把人情看得比钱重，把规矩看得比天大。这年头，这样的“笨人”，少见了。
（三）
我喜欢在清晨，路过他的摊位。那时，城市刚从睡梦中醒来，稀稀拉拉的车流，空气中带着一股泥土和汽车尾气的混杂味儿。老李通常已经在了，他的三轮车，就是他的移动堡垒。有时候，他会自己生个小炉子，用几个碎煤块烤点什么，热腾腾的香气，混合着煤烟味，一下子就把整个清晨都点亮了。我好奇过，问他：“大爷，您每天这么早，不累吗？”他抬起头，冲我咧嘴一笑，那笑容，牵动着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他慢悠悠地说：“不早点来，好位置就没了。这口饭，得自己挣。”言语不多，却字字落地有声。
他这辈子，大概都是在和这些黑乎乎的煤块打交道吧。从年轻力壮，到如今佝偻着背，一铲一铲地挖，一车一车地运。这煤，不仅是他的生计，我觉得，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那些煤灰，浸染了他的皮肤，也仿佛浸染了他的灵魂，让他变得沉稳、厚重，却又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差点儿摔倒。那天路面结冰，他推着车，上一个小坡，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青筋都暴起来了。车子突然打滑，他整个人跟着晃了一下，幸好旁边有个电线杆，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才没酿成大祸。那一刻，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缓过劲儿来，拍了拍身上的煤灰，冲着我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没有抱怨，只有一份，对生活不易的了然，以及继续前行的决心。你说，这像不像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总有那么些坎儿，总得咬着牙，撑过去。
（四）
我其实不太常买他的煤，家里用不着。但我偶尔会走过去，买几斤，就当是给他捧个人场。每次他都会问：“小伙子，买这么多干啥？用不完吧？”我笑着说：“大爷，我喜欢您这煤味儿，跟小时候家里烧的一样。”他听了就笑得更开了，那笑容里，有被理解的欣慰。然后，他会细心地帮我把煤装进袋子里，用报纸垫好，生怕弄脏了我的手。细节之处，尽显一个老人的善良和体贴。
有时候，我会想，当城市越来越现代化，当天然气管道铺设到每一家每一户，当新能源汽车代替了燃油车，当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干净”“高效”时，像老李这样的卖煤翁，他们会去哪儿？这个职业，是不是也会像那些老物件一样，慢慢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想到这儿，心里总会泛起一丝丝的愁绪。
我觉得，他不仅仅是一个卖煤的。他更像是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一个坚韧的幸存者。他看着这座城市一点点变高，变亮，变得不再熟悉。他看着旧的人离开，新的人搬来。他看着四季流转，风霜雨雪，在他脸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而他，始终在这里，用最原始的方式，为这片依然需要温暖的角落，提供着最基本的能量。他就是那样，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那方小天地，守着一份，在快节奏生活中显得弥足珍贵的，朴实和本真。
（五）
前段时间，我妈来看我，也看到了老李。她指着老李说：“哎呀，这不就是以前我们家烧的煤吗？好久没见了。”然后，她就走过去，和老李聊了起来，拉家常。我妈告诉老李，她小时候，家里也烧煤，冬天最盼望的就是吃上炉子里烤出来的红薯。老李听了，脸上也露出了那种，嗯，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有的，回忆的温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老李卖的，不仅仅是煤。他卖的，更像是一种记忆，一种情怀，一种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纽带。他让那些曾经依赖煤炭取暖的人，重新找回了童年的味道，家的温暖。他让年轻人，有机会瞥见父辈祖辈们曾经的生活模样，体会到那种，不是点一下开关就能得到的，需要付出劳动的，真正的“暖”。
你看，这老李，一个普普通通的卖煤翁，他的存在，却如此有画面感，有温度，有故事。他用自己一生的坚守，告诉我们，无论时代怎么变，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劳动的尊严；比如，人与人之间那份，不言而喻的善意；再比如，面对生活的艰辛，永不低头的倔强。
所以，每当冬天来临，寒风呼啸，我总会不自觉地望向巷子口。那辆老旧的三轮车，那堆黑黝黝的煤，还有那位沉默而坚韧的卖煤翁。他像一盏，嗯，一盏不太起眼，却始终散发着微光的煤油灯，在城市的角落里，默默地，温暖着人心。他提醒我，在追求“高大上”的同时，别忘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和那些，依然在泥土里，辛勤耕耘的生命。他的故事，就像那些煤块，看似普通，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和不屈的生命力，值得我们，用心去感受，去回味，去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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