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节课,我记得特清楚,就差那么几分钟,下课铃就要扯着嗓子喊了。
阳光斜着从老旧的窗框里挤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一粒一粒,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的金色雪花,懒洋洋地打着旋儿,落在我们那本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画满了各种稀奇古怪涂鸦的《新视野大学英语》读本上。

我们老师,老刘,一个挺有意思的小老头,正背对着我们,在黑板上写着最后一串板书。粉笔头在他手里跳跃、急刹、发出尖锐又决绝的“吱嘎”声。那声音,平时听着烦,那天却觉得,嗯,有点像一首绝版老歌的尾奏。
他就那么写着,也不说话。整个教室安静得不像话,只剩下头顶那台老掉牙的风扇,有气无力地“嘎吱、嘎吱”,像个快断气的老人,陪我们耗着这最后的时光。
我当时在想什么呢?
我好像在走神。
我的思绪飘回了两年前,第一次上老刘的课。也是这个教室,也是这个位置。那时候我们一个个的,眼里还闪着贼光,对大学、对未来,充满了那种傻乎乎的、不着边际的幻想。老刘当时站在讲台上,扶了扶他那副万年不变的黑框眼镜,用一口被我们私下嘲笑带着“保定味儿”的伦敦腔说:“Welcome, everyone. From now on, English is not just a subject. It’s a key.”
一把钥匙?
切,当时我心里就俩字儿:扯淡。
对于我们这群从高考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来说,英语就是分儿,就是四六级,就是考研的门槛,就是绩点。它怎么可能是钥匙?它明明是枷锁,是一座必须翻过去、但翻得极其痛苦的大山。
谁还没为那该死的“he/she/it”后面动词要加s而抓狂过?谁还没在做完形填空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智商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还有那要命的口语练习,我和我的搭档,两个社恐晚期患者,每次都用中文商量好等下用英文说什么,结果一开口,还是结结巴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套三室一厅。
“How…how are you?”“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然后呢?然后就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妈耶,简直是公开处刑。
可时间这玩意儿,就是这么个不讲道理的混蛋。它在你痛苦的时候,慢得像蜗牛,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嗖”地一下,跑没影了。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无数次的早读,无数篇硬着头皮啃下来的阅读理解,无数个为了应付presentation而熬的夜……就这么,要结束了?
老刘写完了。
他转过身,没像往常一样拍掉手上的粉笔灰,就那么任由那片白色沾着。他环视了一圈我们。他的目光,很奇怪,不像是在看一群学生,更像是在看一片即将成熟、马上就要被收割的麦田。有欣慰,有不舍,还有一点点……我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
“Okay, guys.” 他开口了,声音有点哑。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次英文课了。”
教室里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又安静下去。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课,但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那感觉,完全不一样。像是一只靴子,悬了很久,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
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我知道,”他顿了顿,嘴角挤出一丝自嘲的笑,“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可能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再也不用背单词,再也不用做什么鬼语法题,再不用听我这个糟老老头子在这儿掰扯什么时态语态了。”
底下有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气氛松快了点。
“我理解,真的。”老刘继续说,“应试教育嘛,没办法,把一门本来很有趣的语言,搞得面目可憎。这一点,我这个当老师的,也有责任。”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疲惫,也有释然。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忽然变得特别亮,亮得像探照灯,一下子就打进了我心里。
“我还是想再跟你们啰嗦几句。考完试,你们就可以把这本破教材扔了,把我讲过的那些语法点忘得一干二净,我都没意见。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语言’本身给扔了。”
“我两年前说,English is a key。现在,我还是这句话。”
“它不是一把能让你升官发财的万能钥匙,不是。它是一把很小的,很朴素的,甚至有点硌手的钥匙。但这把钥匙,能帮你打开一些你原来根本注意不到的门。”
“当你能不靠字幕看懂一部电影,你会发现,那些演员的语气、停顿、潜台词,原来藏着那么多字幕翻译不出的味道,那是一扇门。”
“当你在油管上,能直接听懂一个国外的技术大神,在分享最新的代码或者设计理念,你获取信息的速度和深度,会完全不一样,那是一扇门。”
“当你出国旅行,不再只会用‘this, this, and this’点菜,而是可以和服务员聊聊天气,问问当地人才知道的好去处,你看到的那个世界,会比旅游手册上的精彩一百倍,那是一扇门。”
“甚至,当你能看懂一首歌的歌词,不是翻译过来的那种,而是原汁原味的表达,你会发现,同样的旋律,在你的脑子里,会构建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情感世界。那,也是一扇门。”
“这些门背后,不是什么黄金屋,也不是颜如玉。门背后,是一个更宽广、更多元、也更真实的世界。它能让你在看待一个问题的时候,多一个思考的维度;在和不同的人交流时,多一份理解的可能。它最终,会让你成为一个……嗯,一个更丰富的人。”
他停了下来,教室里鸦雀无声。
风扇还在嘎吱嘎吱地响,阳光的尘埃还在飞舞。我看着讲台上的老刘,夕阳的光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显得格外柔和。
我突然觉得,他不是什么“保定味儿”伦敦腔,他就是个固执的、可爱的、想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掏心掏肺给我们的老头儿。
“叮铃铃铃——”
该死的下课铃,偏偏在这时候,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它职业生涯中最响亮、也最刺耳的嘶吼。
一个时代,结束了。
“好了,下课。”老刘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点黄的牙。
“同学们,再见。祝你们,前程似锦。”
没有人动。
过了大概十几秒,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掌。然后,掌声像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雷鸣般的掌声,在这间小小的、破旧的教室里回荡,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我们拼了命地鼓掌,好像要把这两年所有的偷懒、抱怨、不理解,都化在这掌声里,变成一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感谢和告别。
老刘站在讲台上,一直冲我们笑着,摆着手。我看见,他眼眶有点红。
后来,我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教室。大家好像都有点不知所措,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没有把书本撕碎扔向天空的冲动。就是互相看看,笑一笑,说一句“走了啊”,然后就散了。
我最后一个走的。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教室。
黑板上,老刘最后那行板书还没擦。
写的是:The journey is the reward.(过程即是奖励。)
那一瞬间,我鼻子一酸,差点没绷住。
是啊,过程。
我恨过它,烦过它,但现在,我无比怀念它。怀念那个为了一个长难句跟同桌争得面红耳赤的下午,怀念那个在presentation上紧张到手心冒汗却依然硬撑下来的自己,怀念那个被我们偷偷起外号、却在最后给了我们最深刻一课的老刘。
我关上教室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英文课”了。
但我知道,我的“英语人生”,才刚刚开始。那把硌手的、朴素的钥匙,已经被老刘塞到了我的手里。前面的路上,还有好多好多扇门,等着我自己去打开。
那感觉,有点慌,但更多的,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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