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从黄鹤楼上下来的时候,我坐的是电梯。
你没听错,就是那个方方正正、平稳得有点无聊的铁盒子,门一开一合,几层楼的高度,嗖一下,就回到了人间。旁边的小年轻们还在叽叽喳喳地翻着手机里刚拍的照片,争论着哪张滤镜更好看。我混在人群里,低着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刚刚在楼顶酝酿起来的那点子“故人西辞”的矫情,被这电梯的“叮”一声,干脆利落地切断了。
荒谬。真的,这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
你想啊,一千多年前,李白站在这儿,或者说,站在这儿的“前前前……N代”上,送别他的好基友孟浩然。那场面,得多有仪式感?长袍广袖,临风而立,一杯浊酒,两句叮咛。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叶小舟,那片“孤帆”,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小,最后消失在水天相接的“碧空尽”处。那份怅然若失,是需要时间来发酵的,是需要用脚步一寸寸丈量下楼的台阶,在咯噔咯噔的声响中慢慢沉淀的。
哪像我们现在?
电梯,高速公路,高铁,飞机。我们用尽一切手段消灭了距离,顺带着,也把告别这件事的仪式感,给压缩成了朋友圈里的一句“一路顺风”。
来武汉之前,我跟所有文艺青年一样,把黄鹤楼当成一个坐标。不是地理坐标,是文化坐标,是诗词的坐标。脑子里盘旋的,全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空灵,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画意。我甚至都想好了,要在一个斜风细雨的日子里来,撑一把油纸伞,装模作样地凭栏远眺,感受一下“烟波江上使人愁”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结果呢?
我挑了个大晴天。武汉的夏天,太阳跟疯了似的,把整个城市烤得像个巨大的铁板烧。还没到蛇山脚下,汗就把T恤衫浸透了。买票,排队,过安检,乌泱泱的人群,像一大锅煮开了的热干面,粘稠又热烈。导游的小喇叭声、孩子们的哭闹声、情侣间的打情骂俏声,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把崔颢和李白的诗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好不容易挤上了楼,我才想起来一个残酷的事实:
眼前的这座黄鹤楼,是个“赝品”。
它不是唐朝的,不是宋朝的,甚至不是清朝的。它是一个1985年才落成的钢筋水泥仿品,一个为了旅游业而精心打造的“复刻版”。连地址都挪了地方。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文青的小火苗,“噗”地一下,灭了。
我扶着那崭新、光滑、甚至还带着点现代工业冰冷感的栏杆,眺望出去。长江,就在脚下。但它不是李白看到的那条江了。江面上,哪里还有什么“孤帆远影”?取而代代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钢铁巨轮,像一群勤勤恳恳的金属水牛,吭哧吭哧地逆流而上,背后是横跨两岸、气势恢宏的长江大桥,桥上车流滚滚,奔腾不息。
视线再往远处拉,是密密麻麻、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所谓的“晴川历历汉阳树”,早就被这片水泥森林给吞噬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绿色点缀其间,像不甘心的苔藓。鹦鹉洲也早没了“芳草萋萋”的模样,成了一个现代化的江心公园。
这根本不是一场怀古,这简直是一场大型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买家秀”与“卖家秀”对比现场。
我甚至有点愤怒。觉得被骗了。被那些千古名句骗了,被那些水墨画骗了,被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骗了。我来这里寻找李白,寻找那个诗酒风流的盛唐,结果呢?李白没找到,只找到了一个装潢精美的“李白主题公园”。
我身边一个大叔,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正兴奋地开着视频通话:“哎!老婆!看到了吧!黄鹤楼!黄鹤楼!我上来了!景色好得很呐!”
我看着他满脸的兴奋和骄傲,突然之间,那股子愤懑,就有点泄气了。
我在执着什么呢?
我在执着于一座木头结构的楼,还是执着于“黄鹤楼”这三个字所承载的文化记忆?如果它今天还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楼,恐怕也容纳不了如此汹涌的人潮,更无法让那个远方的妻子,通过一块小小的屏幕,分享丈夫登楼的喜悦。
或许,黄鹤楼的“真”,从来就不在于它的建筑材料是木头还是水泥。它的“真”,在于千百年来,无论它被烧毁多少次,重建多少次,中国人始终觉得,这个地方,必须得有一座楼,而且,它必须叫“黄鹤楼”。
它是一个精神的锚点。有了它,武汉这座火炉般的江湖城市,才有了一处安放诗意的角落;有了它,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才能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突然想起“黄鹤一去不复返”,然后莫名其妙地伤感五分钟。
想通了这一点,我再看眼前的景象,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去刻意寻找那片“孤帆”,而是开始欣赏这长江上的“钢铁洪流”。每一艘货轮背后,都是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是无数家庭的生计,是这个国家蓬勃跳动的经济脉搏。它们不浪漫,不清雅,但它们充满了力量,一种粗粝的、一往无前的生命力。
我不再去惋惜那些消失的“汉阳树”,而是惊叹于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它们是现代文明的纪念碑,是这座城市浴火重生的证明。从辛亥首义的枪声,到抗洪的誓言,再到疫情中的坚守,武汉这座英雄的城市,它的故事,早就比几棵树、一片芳草要厚重得多了。
李白的告别,是属于农业文明的,带着田园牧歌式的伤感。而我们的告别,是属于工业文明和信息时代的。
他的“故人”,一去扬州,山高水长,再见不知是何年。所以那份离愁,才显得格外绵长、厚重。
而我们的“故人”呢?
我们上一秒还在高铁站挥手作别,下一秒就可以在微信里视频聊天,抱怨着“高铁盒饭真难吃”。我们没有了“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漫长凝望,却拥有了随时可以点开的朋友圈,可以看到他分享的扬州瘦西湖的照片,甚至可以点个赞,留一句“替我多吃点好吃的”。
我们的告别,变得轻了,快了,也……廉价了。
我们很少再体验那种因为距离而产生的、撕心裂肺的思念。但我们却也因此,失去了一种郑重其事的情感。一切都太方便了,方便到我们懒得去表达,懒得去回味。
所以,当我站在这个“假”的黄鹤楼上,眺望着这个“真”的、日新月异的武汉时,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
我来这里,要“西辞”的,究竟是谁?
不是孟浩然。
我要告别的,或许是那个被诗词过度美化了的、想象中的古典中国。是一个回不去的、田园牧歌式的旧梦。
就像一个总爱翻看老照片的人,有一天突然走进现实,发现照片里那个穿着开裆裤的自己,早已变成了眼前这个为KPI和房贷奔波的中年人。失落是难免的,但更多的,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而黄鹤楼,它就像一位看尽了世事变迁的老人,沉默地立在那里。
它见过崔颢的愁,见过李白的憾,见过岳飞的恨,也见过无数帝王将相、文人骚客的意气风发与失魂落魄。如今,它也见着我们。见着我们这些坐着电梯上来,举着手机拍照,一边赞叹古人牛逼,一边吐槽门票太贵的现代人。
它什么都不说,它只是看着。看着江水依旧东流,看着城市的面貌一日三变,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带着各自的心事,上来,又下去。
下楼的时候,我没再坐电梯。
我选择走楼梯,一步一步,盘旋而下。楼梯间里很闷,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也能听到楼上楼下传来的嘈杂人声。
就在这昏暗与嘈杂之间,我好像突然抓住了点什么。
所谓的“西辞黄鹤楼”,在今天,或许不再是送别一个具体的人。
它送别的,是一个时代。是我们对过去的一种集体回望和告别。
我们站在这里,一手牵着李白,一手触摸着未来。我们脚下是钢筋水泥,心中却依旧回荡着千年前的诗句。这种巨大的时空撕裂感,这种古典情怀与现代生活的猛烈撞击,才是今天我们登上黄鹤楼,最独特的、也最真实的体验。
走出黄鹤楼公园,热浪再次扑面而来。街边的烧烤摊开始冒出青烟,混合着辣椒和孜然的香气。我汇入拥挤的人潮,像一滴水融入长江。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金碧辉煌的楼阁。它在夕阳的余晖下,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没有愁,也没有憾。
我知道,李白的那片孤帆,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烟波里。
而我的那片孤帆,也该顺着人潮,漂向下一个码头了。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