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
就是那种,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你一个人,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可能在阳台上吹风,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渺小感,像潮水一样,瞬间就把你淹没了。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万家灯火,或者仰望着那片沉默的星空,你会觉得,我是谁?我在这干嘛?我这点破事,这点喜怒哀乐,在浩瀚的时空里,算个屁啊?
别慌,你不是一个人。一千多年前,有个哥们儿,跟你我一样,也陷入了这种深刻的“存在主义危机”。
那哥们儿,叫苏轼。苏东坡。
当时的他,惨。真的惨。因为“乌台诗案”,差点掉了脑袋,九死一生,被一脚踹到了黄州(今天的湖北黄冈)。官儿没了,朋友散了,从京城顶级文化圈的C位,直接跌落成一个偏远地区的“待业罪犯”。那份失落,那份憋屈,那份对人生的怀疑,可比我们加个班、被老板骂两句,要猛烈一万倍。
就在这种心情跌到谷底的时刻,他,一个被命运狠狠揍了一拳的失意中年男人,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带上几个朋友,搞了条小船,带上酒,跑到了长江边上,一个叫赤壁的地方,去散心。
然后,就有了这篇,我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牛的“心灵自救指南”——《前赤壁赋》。
这玩意儿,你别当它是什么古董。它是一剂猛药,专治现代人的各种“内耗”和“矫情”。不信?来,我们一起坐上苏东坡那条小破船,穿越回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看看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一幕:爽!今晚的月色真美
故事的开场,那叫一个惬意。画面感直接拉满。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来,翻译翻译,什么叫“高级的快乐”?
这就是。
想象一下:秋夜,微风,江面平静得像块丝绸。苏东坡和朋友们在船上,喝着小酒,背着《诗经》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这种撩妹……啊不,是赞美月亮的诗句。气氛到了,大家就开始唱。
唱着唱着,月亮害羞地从东山后面探出头来,挂在天上,银光洒满江面。江上起了薄薄的雾气,水天一色,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他们的小船呢?就像一片无拘无束的叶子,在这一望无际的江面上自由漂流。
那感觉,苏东坡自己形容,“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什么意思?就是爽翻了!感觉自己踩着空气,驾着风,自由自在,牛逼得不行,下一秒就要长出翅膀飞升成仙了!
这是一种彻底的释放。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不甘,全都扔在了岸上。此时此刻,只有美酒、好友、江风、明月。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看到这,你是不是觉得,这不就是一篇平平无奇的“旅游日记”?
别急,高潮马上就来。乐极,往往生悲。
第二幕:EMO了,一切都没意思
正当大家嗨到顶点的时候,一个急转弯,来了。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大家喝得高兴,就敲着船帮子唱起了歌。歌词很美,但也透着一股子“求而不得”的惆怅——“我的心啊,空空荡荡,我思念的人啊,在遥远的天边。”
这时候,有个朋友,拿出了一支洞箫。
完了。气氛毁灭者,上线了。
那箫声一响,整个世界的色调都变了。“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声音,又幽怨,又思念,像在哭,又像在倾诉。那穿透力,强到能让深谷里的蛟龙都跟着跳舞,能让孤舟上的寡妇都忍不住哭泣。
刚才还“羽化而登仙”呢,一下就被这箫声拽回了人间,而且是地狱难度的十八层。
苏轼也懵了。他问那个吹箫的朋友:“哥们儿,你这吹的是啥啊?怎么这么悲?”
于是,全篇最扎心的一段“哲学拷问”,来了。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那位朋友(其实就是苏轼自己内心的另一面)叹了口气,说:
“你看,这月朗星稀的景色,不就是当年曹操写诗的地方吗?这里,不就是他被周瑜打得屁滚尿流的赤壁吗?想当年,曹操何等威风!‘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百万大军,战船连绵千里,旗子把天都遮住了。他在船头,喝着酒,横着长矛,写下豪迈的诗篇,那妥妥的是一代枭雄啊!”
“而今安在哉?”
这五个字,是灵魂暴击。他现在在哪儿呢?
没了。灰飞烟灭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看看自己,看看苏轼:
“再看看我们呢?在江边打鱼砍柴,跟鱼虾麋鹿做朋友。坐着这么一条小破船,拿着个破酒杯互相劝酒。我们算什么?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这两句,千古名句,直接戳穿了所有人的伪装。
我们的生命,就像一只小小的蜉蝣,早上出生,晚上就死了,在大自然里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整个人,就像是丢进大海里的一粒小米,渺小得找不到踪影。
我们悲哀啊,我们的人生如此短暂!我们羡慕啊,这长江滚滚东去,无穷无尽!我们多想能跟神仙一起飞,抱着月亮一起永恒啊!
“可我们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只能把这无尽的悲哀,寄托在这箫声里了。”
这就是那场“存在主义危机”的核心: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个体的生命,无论曾经多么辉煌(像曹操),还是多么落魄(像我们),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虚无。
这天,聊死了。
第三幕:苏轼的反击,宇宙级的“格局打开”
面对朋友(或者说自己内心)这番丧到极点的话,苏...他没有灌鸡汤。他没有说“你要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直接把对方的思维,提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维度。
这,就是《赤壁赋》真正封神的地方。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苏轼淡淡一笑,说:“老兄,你也懂这水和月亮的道理吗?”
他开始了他的表演。
“你看这江水,日夜不停地流,‘逝者如斯’,但它流走了吗?没有,‘而未尝往也’,长江还是这条长江。你再看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盈虚者如彼’,但它真的有增减吗?没有,‘而卒莫消长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然后,是石破天惊的“世界观”输出: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这句话,值得你裱起来挂在床头,每天读一遍。
意思是:
- 如果你从“变”的角度去看世界,那么天地万物,没有一刹那是静止的。你我在衰老,山川在改变,一切都在流逝。
- 但如果你从“不变”的角度去看呢?那么万物和我,都是永恒无穷的。构成我的原子,来自星辰,也将归于星辰。这条江,这轮月,和我,本质上都是宇宙的一部分,我们共享着这份永恒。
“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好羡慕长江的呢?”
这一番话,直接把朋友问懵了。这是什么神仙逻辑?这简直是物理学+哲学的降维打击!
还没完,苏轼继续加码,给出了“人生操作指南”: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段话,是苏轼的“精神财富自由宣言”。
他说:“天地万物,都有它的主人。如果不是我的东西,我一分一毫都不会去拿。但是!”
这个“但是”太重要了。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只有这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是例外。
它们,是属于所有人的。
“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你的耳朵听到了,它就成了你的音乐;你的眼睛看到了,它就成了你的风景。
“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你去享用它,没人会禁止你,你也永远用不完。
“这,就是大自然创造者给我们留下的、无穷无尽的宝藏啊!而且,是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的!”
看到吗?苏轼完成了一个惊人的思想转变:
从“占有”的逻辑,转向了“体验”的逻辑。
我官没了,钱没了,地位没了。这些“有主之物”,我失去了。但是,清风、明月、江水、山色,这些真正美好的、无穷无尽的东西,我从未失去!我随时可以来享受!
曹操当年拥有天下,但他能拥有的,也不过是这一刻的江风明月。我和他,在享受这份“无穷宝藏”的权利上,是完全平等的。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悲伤的?我还有什么可失落的?
尾声:一笑泯恩仇,睡个好觉
故事的结局,特别有意思,也特别温暖。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那个悲观的朋友,听完这番话,“喜而笑”,开心得笑了。所有的纠结、郁闷、不甘,瞬间烟消云散。
怎么办?继续喝!把杯子洗洗干净,倒满酒,接着嗨!
最后,酒喝完了,菜也吃光了,“杯盘狼藉”,一片狼藉。他们就这么互相枕着,靠着,在小船里沉沉睡去。
一直睡到,都不知道东方已经发白,天亮了。
这个结尾,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片平静和释然。
人生最大的困境,不是被贬官,不是没钱,而是钻进牛角尖,被自己的欲望和执念困住。
而苏轼用《赤壁赋》,给我们演示了如何走出这个困境:
- 承认渺小:承认吧,我们就是宇宙里的一粒灰尘。
- 切换视角:从“变”的焦虑,切换到“不变”的永恒。
- 拥抱当下:放弃对“占有”的执念,去尽情“体验”那些免费且无价的美好。
所以,下次当你再感到渺小和焦虑时,别刷手机,别喝闷酒了。
去读一读《赤-壁赋》。
或者,干脆走出门,去吹吹晚风,看看月亮。然后告诉自己:
这风,这月,是苏东坡吹过、看过的。也是属于我的,无穷无尽的宝藏。
那一刻,你会发现,人生真的,就通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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