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那个老哥们儿,两千多年前就玩明白了。
一棵好端端的橘子树,生在淮南,结出来的果子,皮薄、水多、甜得能齁到心里去。可一旦挪窝,过了淮河,栽到淮北那片地儿,嘿,怪事就来了。叶子还是那个叶子,树干还是那个树干,可结出来的果子,就变成了又小又硬、酸得倒牙的“枳”。
橘,变成了枳。
小时候听这个故事,觉得晏子真牛,外交辞令一套一套的,把楚王怼得哑口无言。长大后,尤其是在不同的城市之间辗转腾挪,在不同的圈子里摸爬滚打之后,再咂摸这个故事,咂摸出来的,全是凉飕飕的宿命感。
这哪是讲橘子啊,这分明讲的是人。
我有个发小,叫阿哲。
我们俩小时候住一个大院,他是那种典型的“淮南之橘”。脑子里全是天马行空的想法,能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就为了观察蚂蚁搬家,然后给我画一幅壮观的《蚂蚁帝国迁徙图》。他的梦想是当个漫画家,或者去拍一部关于昆虫的纪录片。总之,是个有趣到骨子里的灵魂。
后来,他大学毕业,一头扎进了北京,进了一家传说中的互联网大厂。
刚开始那两年,我们还经常通电话。他会吐槽那些奇葩的会议,那些不知所云的“黑话”,什么“赋能”、“抓手”、“闭环”、“颗粒度对齐”……他一边学着说,一边在电话那头笑得喘不过气,说感觉自己像在演一出荒诞喜剧。那时候的他,还是那个阿哲,那颗酸甜可口的“橘”。
再后来,电话少了,联系基本靠朋友圈点赞。
直到去年,我俩终于在北京约了顿饭。
坐在我对面的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没再聊蚂蚁帝国,也没提漫画梦想。他滔滔不绝地讲着那些我听不懂的缩写,什么OKR、ROI、NPS,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光,那是被KPI彻底格式化之后的光芒。他熟练地分析着行业的未来趋势,点评着竞品的战略失误,言语间充满了“赢”的逻辑和“最优解”的算计。
他变得非常“成功”,但也非常无聊。
我试探性地提起他以前的画,他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自嘲地笑了笑:“嗨,早不画了,哪有那时间。再说,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不创造价值。”
“创造价值”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颗又冷又硬的石子。
那顿饭,我吃得五味杂陈。我眼前的这个人,无疑是精英,是强者,是这片“淮北”土壤里长出的参天大树。可我认识的那个阿哲,那个有趣的、鲜活的、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好像被这棵大树,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再也看不见了。
他,就是一颗被成功驯化的“枳”。酸涩,坚硬,但极度适应这片“水土”。
所谓的“淮北之水土”,到底是什么?
我想,它不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是一种强大的、无形的“场域”。
它可以是你的公司。一家推崇“狼性文化”的公司,会慢慢把你骨子里的温情和同理心啃食殆尽,让你相信“不是战友就是敌人”。一家官僚主义盛行的公司,会让你学会察言观色、字斟句酌,把你所有的棱角都磨成一颗光滑却冰冷的鹅卵石。
它也可以是你所在的城市。一座极度内卷的城市,空气里都弥漫着焦虑的味道。它会让你觉得,停下来喘口气都是一种罪过。你不敢犯错,不敢“浪费”时间,你的人生被规划成一张精确到小时的甘特图,唯一的终点,就是所谓的“世俗成功”。
它甚至可以是你身处的一段亲密关系。一个总是打压你、否定你的伴侣,会让你渐渐相信自己一无是处,那份源于自信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就这么黯淡下去,变成尘埃。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淮南”的基因,一头扎进各自的“淮北”。
一开始,我们都会挣扎,都会不适。这叫“精神上的水土不服”。
你会觉得周围的人说话方式很奇怪,做事逻辑很功利,生活节奏快得让人窒息。你坚守着自己那一套来自“故乡”的准则,像个穿着宇航服的异乡人,笨拙地对抗着这里的引力。
但时间一长,对抗就变成了妥协,妥协就变成了习惯,习惯……就成了你的一部分。
你会发现,自己也开始不自觉地说着那些“黑话”了。
你会发现,你对那些曾经让你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小确幸”,开始变得麻木了。
你会发现,你衡量一件事值不值得做的标准,悄悄地从“我喜不喜欢”,变成了“它有不有用”。
这个过程,极其隐秘,又极其残酷。它不是一场狂风暴雨,瞬间把你摧毁。它更像是一场持续不断的微酸细雨,一滴一滴,一天一天,渗进你的土壤,改变你的PH值,直到你从根上,就长成了另外一个物种。
最可怕的是什么?
是你甚至都意识不到这种改变。或者说,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味道。就像一条被温水煮了很久的青蛙,当你感到烫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跳出去了。
那,这是一种必然的悲剧吗?是不是只要换了环境,人就必然“变味”?
我觉得,也不全是。
这里面,有一个关键变量——“人”的主观能动性。
橘子树是植物,它没得选。把它栽到哪儿,它就只能在哪儿扎根,被动地接受一切。但人不一样,人有腿,可以跑;人有脑,可以想。
我见过一些真正的猛人,他们就像是自带“淮南小气候”的移动盆栽。
无论身边的环境多么喧嚣、多么功利,他们内心总有一片自留地。他们会定期给自己“松土”,浇灌那些被遗忘的爱好;会给自己“施肥”,去读无用的书,去看无聊的电影,去做一些不“创造价值”但能让自己开心的事。
他们守着自己的“淮河”,不让北方的寒流轻易侵入内心。
这样的人,活得当然会更辛苦。
因为他们要对抗环境的引力,要忍受周围人的不解,甚至会被贴上“不合群”、“理想主义”、“太天真”的标签。当所有人都急着变成一颗能砸开核桃的坚硬的“枳”时,你非要保持自己皮薄多汁的“橘”身,这本身就是一种不讨喜的偏执。
可也正是这份偏执,让他们保留了生命最可贵的东西——本真。
他们的甜,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对自己内在基因的忠诚。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自己。
我算什么呢?是橘,还是枳?
好像都不是,我更像一颗正在“变异”的果子。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片“淮北”的生存法则,变得务实、高效,甚至有点冷漠。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在问: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然后,那股来自“淮南”的、湿润的、带着甜味的风,就会悄悄吹过。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根还没死透。
前几天,我在楼下水果店买了一袋据说是从南方运来的名品橘子,标签上写着“爆甜”。我满怀期待地剥开一个,塞进嘴里。
怎么说呢?
它确实是甜的,但那种甜,是一种标准化的、被催熟的、缺少灵魂的甜。它没有我记忆中,小时候在姥姥家院子里摘的橘子那种,带着阳光味道的、层次丰富的、甚至夹杂着一丝微酸的、生机勃勃的甜。
我拿着这颗橘子,愣了很久。
它,是不是也算一种“南橘北枳”?
它跨越了千山万水,形态上还是“橘”,但长途跋涉的颠簸、冷库的储存、市场的催促……这一切,是不是也算一种看不见的“淮北水土”?
它还记得自己曾经在枝头上,最原始、最饱满的那个味道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时常问问自己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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