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牙,它不是突然松的。
它是一种缓慢的、带着悬疑色彩的背叛。
起初,只是舌尖无意中的一次巡逻,像往常一样,划过那排高低不平、排列得不算整齐的乳牙卫兵。然后,就在那个瞬间——咦?不对劲。
有个家伙,动了一下。
不是那种吃硬糖时整个牙床都在震动的“动”,而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独立的、拥有自己主权的、极其微小的晃动。像船锚松了链子,在海底的泥沙里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移。
那一刻,我大概六岁,整个世界“嗡”地一下,缩小到了口腔里那个不足一平方厘米的战场上。
舌头,我的侦察兵,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它开始频繁地、不知疲倦地去骚扰那颗“叛徒”——我的下门牙,右边数第二颗。从里往外推,再用嘴唇从外往里抿。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那是一种全新的、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领地,舌尖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触碰,都像是在勘探一个即将发生地质剧变的微缩星球,时而稳固,时而,地动山摇。
我敢说,人生的第一次存在主义危机,就是从第一颗松动的乳牙开始的。
它第一次让你具体地、无可辩驳地意识到:原来,你身体的一部分,是可以离开你的。不是像剪指甲、理头发那样无所谓,而是,一个曾经坚固地长在你骨头里的东西,一个帮你咀嚼、帮你发音、构成了你笑容一部分的东西,它要走了。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一种混杂着末日感的兴奋与恐惧攫住了我。
那段日子,我的生活被这颗牙重新定义了。
世界被分成了两半:知道我牙松了的人,和不知道的人。
在“知道”的阵营里,有我妈,她会每天例行公事地问:“今天是不是又松了点?”;有我爸,他会故作深沉地说:“这是要长大了”;还有我最好的朋友,他会把手指伸进我嘴里,亲自验证那晃动的奇迹,然后用一种混杂着羡慕和嫉妒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超能力。
我们会在课间,聚在走廊的角落里,像交流什么黑市情报一样,互相炫耀各自牙齿的松动程度。用舌头把它顶得向外翻起,几乎与牙龈呈90度角,这绝对是能在孩子圈里赢得最高荣誉的极限操作。
而在“不知道”的阵营里,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大人们。看到他们,我会下意识地闭紧嘴巴,好像在守护一个惊天动地的国家机密。
吃饭也成了一种冒险。我得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颗牙,用另一边的牙齿奋力咀嚼。但有时候,一块调皮的苹果,或者一根坚韧的豆角,总会不偏不倚地撞上它。那种突如其来的、酸软的、直冲天灵盖的刺痛,会让我瞬间定格,像一台死机的旧电脑。
然后,就是尝到血的味道。
血。一点点。铁锈味儿。
那味道,是成长的第一口滋味,咸涩,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它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纪元的开启。
关于怎么处理这颗“定时炸弹”,家里爆发了第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
我妈的方案是“自然脱落派”。她说,等着吧,吃东西或者什么时候自己就掉了,别管它。听起来很佛系,但对我这种急性子来说,简直是煎熬。
我爸是“现代医学派”。他建议去牙科诊所,让医生用专业的小钳子,“嗖”地一下,干净利落。我光是听到“钳子”两个字,就已经感觉后槽牙都在发紧。
而我奶奶,她代表的是最硬核的——“民间土法派”。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我照例在院子里用舌头顶着那颗已经摇摇欲坠的牙,它只剩下一丝肉还倔强地连着。奶奶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眯着眼笑了。
“来,囡囡,让奶奶看看。”
她把我拉到她腿上,一手固定住我的脑袋,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从针线笸箩里抽出了一根白色的棉线。
我当时的内心活动大概是这样的:线?干嘛?缝扣子吗?不对,她的眼神不对……
下一秒,那根线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那颗松动的牙上打了个结实的死扣。
我懵了。彻底懵了。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抗议的音节,奶奶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别怕,数一二三,就好了。”
她没有数。
她只是在我因为恐惧而张大嘴巴准备尖叫的那个瞬间,手腕轻轻一抖。
“啪”的一声。
很轻。
我甚至没感觉到疼。
只觉得嘴里一空,然后满嘴都是浓郁的铁锈味。
掉了。
真的掉了。
我奶奶把那颗牙,从棉线上解下来,放在我的手心。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它。小小的,带着一点点黄,牙冠已经被磨得有些平了,牙根上还挂着一丝血红的肉筋。它就像一粒饱满的、带着生命余温的米粒。
它曾经是我的一部分。而现在,它成了一个“物件”。
这种感觉,比它松动的时候,更加震撼。
我伸出舌头,去舔那个新出现的豁口。一个光滑的、柔软的、温热的洞。风从这个洞里灌进去,说话都有点漏风。我对着小镜子,咧开嘴,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缺口,傻笑起来。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和成就感。我,亲手(或者说,在我奶奶的帮助下)终结了一个时代的混乱,迎来了一个崭新的豁牙纪元。
按照老家的规矩,掉了的下牙要扔到房顶上,这样新牙才能快快地、高高地往上长。我捏着那颗小小的牙,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奋力向上抛去。
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抛物线,然后“嗒”的一声,落在了铺满青瓦的屋顶上,消失不见了。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我经历了很多次的“掉牙”。
告别童年的玩具,告别老家的房子,告别校园里的朋友,告别一段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感情,甚至,告别我亲爱的奶奶。
每一次告别,都像是一次掉牙。
一开始,都会有那种松动时的、长久的、若有若无的隐痛和不安。你明知道它总有一天会离开,但你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去确认,去试探,在告别真正来临之前,反反复e复地预演心碎。
然后,是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可能是猛地一下,也可能是悄无声息的。总之,它就那么发生了。你的世界里,从此多了一个豁口。
你会不习惯,会总想用舌头去舔舐那个空洞,会觉得说话漏风,会觉得笑容不再完整。
但时间久了,你甚至会忘记那个地方曾经有过一颗牙。新的牙会慢慢长出来,坚固,洁白,取代原来的位置。生活也会用新的故事、新的人、新的风景,慢慢填满那个豁口。
只是,偶尔在某个深夜,或者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你会突然想起。
想起那第一颗离开你的牙。
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却用一种最温柔也最残酷的方式,给你上了人生第一堂关于“失去”的课。它告诉你,成长,就是一个不断与过去的自己剥离的过程。有些东西,你必须先扔掉,才能给新的生长腾出空间。
嘿,我的第一颗牙,你现在在哪一片屋顶上,看着哪一颗星星?或许你早就被风吹走,被雨水冲刷,化作了尘土。
但没关系。
我知道,你在我记忆里,那个最柔软、最坚固的地方。
你是我勇气的初次证明,是我成长之路上,掉落的第一枚,小小的、闪着光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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