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汛:黄河冰龙苏醒,你从未见过的自然伟力与恐惧

你听过冰裂开的声音吗?

不是你家冰箱里冰格冻好了那种“咔吧”一声的脆响,也不是冬天踩在小水坑薄冰上的“咔嚓”。我说的是那种,从地平线尽头传来,穿透几十里地荒原的冷风,钻进你耳朵里的声音。

那声音,一开始是低沉的呻吟,像是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在伸懒腰,骨节寸寸断裂。然后,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变成了雷鸣般的轰响,混杂着无数冰块互相挤压、摩擦、破碎的尖叫。最后,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咆哮

那就是凌汛。我童年的“年度大戏”,刻在骨子里的敬畏。

我们家在黄河边上,就是那种推开窗户就能闻到河水泥腥味儿的地方。对我们那儿的孩子来说,四季的划分不是春夏秋冬,而是……水大的时候、水小的时候、结冰的时候,和,开河的时候。

“开河”,就是凌汛。

每年一入冬,黄河就像个累了一年的汉子,沉沉睡去。河面冻得结结实实,厚得能跑汽车。我们小孩子胆子大的,会偷偷跑到冰面上滑冰、打陀螺。大人们看见了,扯着嗓子就是一顿骂,骂声里都带着哆嗦。他们怕的不是冰面会裂,而是怕我们忘了,这冰面底下,盘着一条龙。

一条脾气极坏的黄龙。

等到开春,天气回暖,上游的冰先化了,水就推着下游还没解冻的巨大冰块往前冲。这就叫“武开河”。要是天气慢慢变暖,冰自己一点点化开,顺水流走,那叫“文开河”。

“文开河”是淑女,静悄悄的,顶多水面涨一点,带点碎冰碴子,像碗里没化干净的冰糖水。

但“武开河”……那就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挣脱了锁链的远古巨兽。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被我爸带到河堤上看凌汛的场景。那年我大概七八岁。

天是铅灰色的,风跟刀子一样。整个世界都是一种萧瑟的、了无生气的色调。河堤上站满了人,男人们都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呢,是一种混杂着兴奋、紧张和凝重的复杂神情。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朝着上游的方向,伸长了脖子,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然后,声音就来了。

先是远处传来闷雷一样的声音。我爸把我往怀里紧了紧,沉声说:“来了。”

紧接着,脚下的大地开始微微震动。不是错觉,是真的在震。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列永远不会停站的、无限长的火车,正从你的脚底下轰隆隆地开过去。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

天际线上,一条白色的、狰狞的线,正在疯狂地向我们涌来。

那不是水。那是冰山,一座座移动的、狂暴的冰山!

无数巨大的冰块,有的像小汽车那么大,有的甚至像一栋房子,被浑黄的河水裹挟着,互相挤压、碰撞、翻滚,发出那种让你从脚底板麻到天灵盖的、沉闷又尖锐的摩擦声。它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下游,有些被卡住,后面的冰块就毫不留情地撞上来,直接把它顶起来,甚至掀到半空中,再重重砸下。

冰块的边缘像刀锋一样锋利,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青白色的光。它们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堵堵瞬息万变的冰墙,我们叫它“冰坝”。

这玩意儿,就是凌汛最可怕的地方。

一旦冰坝堵住了河道,后面的水位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急剧上涨。浑浊的、夹杂着巨大冰块的河水,会毫不费力地漫过河堤,冲向我们的村庄和农田。那不是温柔的涨水,那是毁灭。裹挟着万钧之力的冰块,能像推土机一样,瞬间夷平一座房子。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河道在一个拐弯处被卡住了。冰坝迅速形成,越堆越高,眼看着就要超过一人多高的大堤。

气氛瞬间就凝固了。

刚才还带着点看热闹表情的男人们,脸全都白了。我爸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我生疼。几个穿着橙色衣服的防汛人员,扛着炸药就冲了下去。

是的,你没听错,用炸药去炸冰。

这大概是人类在面对这种纯粹的、原始的自然暴力时,唯一能想到的对抗方式了。

“轰!”

一声巨响,感觉整个河堤都跳了一下。一团黑烟和冰屑冲天而起。堵住的冰坝被炸开一个缺口,堆积的冰块和河水像找到了宣泄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继续向下游冲去。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只知道死死地抱着我爸的腿。我看着那奔腾的冰河,第一次具体地理解了什么叫“势不可挡”,什么叫“摧枯拉朽”。那是一种原始的、暴力的美,美得让你心惊胆战,让你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渺小。

它不像台风,你还能躲在屋里;也不像地震,发生得猝不及防。凌汛是一种你可以预见的、一步步逼近的、持续性的恐惧。你知道它要来,你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它积蓄力量,看着它从温顺的冰面变成狂暴的巨龙,然后,在你面前,上演一场毁天灭地的盛大演出。

你无能为力,只能祈祷,祈祷这条龙,能顺顺当当地走过去,别发脾气,别在你的家门口,拐个弯。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家乡,去了南方的大城市。这里四季常绿,河流永远温柔地流淌。我和新朋友们说起凌汛,他们很难想象那个画面。他们会说:“哦,就是冰融化了嘛,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种声音能让你的灵魂都跟着颤抖。
你不知道那种冰与水混合的、野蛮的力量,能在一瞬间吞噬掉你所有关于“安稳”的定义。
你不知道,当几十米高的冰坝在你眼前轰然倒塌,那种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会让你在之后很多年的梦里,都反复回放。

对我来说,凌汛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了。

它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时间坐标。 看到凌汛,就知道春天真的来了,万物就要复苏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咆哮,是旧一年的终章,也是新一年的序曲。

它是一种生命力的具象化。 那种挣脱束缚、一往无前的力量,野蛮、粗暴,但又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生命激情。它告诉你,无论多么漫长、多么寒冷的禁锢,终将被打破。

它更是一种乡愁。 每当我在新闻里看到“黄河进入凌汛期”的字样,我的心就会猛地揪一下。那些早已模糊的童年记忆,会瞬间变得清晰无比。铅灰色的天空,刺骨的寒风,河堤上沉默的人群,还有那头每年都会准时苏醒的、咆哮的冰龙。

它是我和那片土地之间,最深刻、最暴力,也最温柔的连接。它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提醒我:别忘了,你从哪里来。你的骨子里,也流淌着和那条大河一样,桀骜不驯的血。

 
清补凉
  • 本文由 清补凉 发表于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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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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