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啊,“史记,太史公书也。”开篇第一句,上来就是一个典型的判断句。太史公这是在干嘛?他不是简单地告诉你这本书叫《史记》,他是在宣布:此书,乃我太史公所著,其分量、其归属,就此定论。仿佛在那简陋的书写材料前,司马迁一笔一画写下这几个字,心里是沉甸甸的,也是充满决心的。“者”字一立,仿佛先在主语后设下一道屏障,提顿一下,告诉你,接下来要说的,是关于“史记”的性质、身份或类别。而末了那个“也”字,嘿,这可不是个虚词,它带着肯定的语气,一锤定音。“史记”者,非旁人所作,非他物也,独为太史公之书耳。你看,连用几个否定加肯定,这力量就出来了。
再看 《论语》里头,判断句俯拾皆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最后这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虽然是反问句式,但其内核仍是个判断。“人不知而不愠”这桩事,判断其为“君子”的行为,或曰,“是君子之风范也”。孔夫子在这里,用判断来界定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值得称颂的品格。他没说君子应该怎样怎样一二三四,他直接告诉你,做到这一点的人,他就是君子!这是一种价值判断,一种道德标准的确立。“不亦……乎”,用疑问的形式加强语气,但这“疑”非真疑,乃是引你共鸣,让你自己去判断 :是啊,这可不正是君子吗?

有时候,这 “者”字或“也”字会不见了踪影。“陈涉世家”开篇:“陈胜者,阳城人也;吴广者,阳夏人也。”这是标准式。接着“大泽乡者,天下之饥民聚于楚戍夫”(此处原文有误,应为“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或如《史记》“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汉书》“陈胜,字涉,阳城人也。吴广,字叔,阳夏人也。”)。但我们常常见到“廉颇者,赵之良将。”后面那个“也”字,它悄悄隐去了。为什么?或许是为了行文的简洁,或许是因为在语境中,判断的意味已经足够强烈,无需那个后缀再来强调。这就像我们说话,有时会省略一些助词,求个干脆利落。“良将”,这已经是个够分量的词,判断其为“赵之良将”,那份肯定,即使“也”字不在,也已然入木三分。
反过来,有时是 “者”字没了,只剩“……也”。“吾,山东野人也。”范仲淹自称。他没说“吾者,山东野人也。”。“吾”字本身就够突兀了,后面直接跟“山东野人也”,这判断来得直接,没有“者”的提顿,反而显得语气更急促,或者说更日常一些,像是在自我介绍,或者是一种谦称。这种省略,让句子的节奏变了,不像带着“者”那么端着,那么正式。
除了 “者……也”的大宗,文言文里还有别的判断法子。比如用“非”字,斩钉截铁地否定。“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诸葛亮这句,“非学”,非志,判断其为达到广才成学的非必要条件,或者说,否定了“没有学却能广才”、“没有志向却能成学”的可能性。这个“非”字,就像一把刀,干脆利落,不留余地。它建立的判断关系,是否定性的,是界限分明的。这非黑即白的意味,特别适合表达一种坚定的信念或原则。
再如副词 “乃”、“即”、“则”、“是”、“为”等,也能构成判断句。“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出师表》里这段,字字千钧。“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这个“此”字,它指代前面洋洋洒洒一大段内容(从“当奖率三军”到“还于旧都”),然后判断它为“臣的职分”。这里的“此……也”,就起到了判断作用。再比如“项为之强”(脖子因此而变得强硬),这里的“为”,也有“成为”、“是”的意味,判断了“项”的状态变化。
还有“夫战,勇气也。”《曹刿论战》里的名句。“夫”是个发语词,“战”字一出,“勇气也”紧随其后。没有“者”的间隔,“战”与“勇气”仿佛直接画上了等号,两者紧密相连。这判断来得直接、有力,像一句格言,掷地有声。它在告诉你,战争这回事,它的本质是什么?是勇气!这个判断,概括性极强,直指核心。
学习这些判断句式,绝不是背几个公式了事。它关乎我们如何去读懂古人的心,如何去理解他们的逻辑。他们喜欢用判断来给事物定性,给人下结论,给观念划界。这反映了古人思维中,追求确定性、追求本体论的倾向。他们不满足于描述现象,更想判断现象背后的本质是什么,这个人的身份是什么,这个道理是非是。
在我看来,那最经典的“者……也”,就像古人搭建一个思想框架。先用“者”把要谈论的对象圈出来,像摆上一个待解的难题;然后用“也”给出最终的答案或定论,啪!盖章!这个过程,带着思考的痕迹,带着下判断的慎重。
而那些省略了“者”或“也”的判断句,则像是这个框架的变体。省略“也”,可能是在一系列排比判断中追求节奏感;省略“者”,可能是在语气上更求直接或随意。而用“非”、“乃”、“即”等词,则带来了更丰富的语气色彩:“非”的否定,“乃”的强调或追溯,“即”的“就是”的肯定。
揣摩这些细微之处,远比记住语法规则有趣得多。当我读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是简陋的房屋,只是我的德行使它闻名。)这里的“斯是陋室”,用“是”字做判断,多么直接,多么朴实。紧接着一个“惟吾德馨”,用转折加判断(虽然没有明显的判断词,但“德馨”是陋室不陋的原因,实质上是一种性质上的判断),一下子就把立意拔高了。刘禹锡是在判断,房屋的价值不在于其形,而在于其中居住之人的品德。
如今我们写文章,似乎很少会这样去判断事物了。我们更喜欢描述、分析、论证,避免那种过于武断的判断。也许是现代世界太复杂,难以轻易下一个判断?也许是我们更习惯于相对和多元?但回过头去看文言文的判断句,它们的力量、它们的清晰、它们的节奏感,仍然让人着迷。它们是古人思想骨骼的一部分,是他们用来构建认知世界的基石。
所以,当我再碰到那些“……者,……也”的句子,我不会只把它当作一个语法现象。我会想象古人执笔的样子,想象他们思考的表情,想象这个判断在当时语境下,意味着什么分量。它不仅仅是定义,它可能是宣言,可能是辩白,可能是界定,可能是感慨。它是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过它,我们瞥见古人如何给他们的世界下判断。这趟穿梭时空的学习之旅,也因此变得鲜活起来,不再仅仅是纸上枯燥的文字符号了。这就是文言文判断句的魅力所在,藏在规整框架下的,是跳动着的人的思维和情感啊。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