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头一回读到这句,也没多想。不就一个池塘嘛,水清呗,像镜子呗。小学作文里都写过。可后来,经历些事,见识点儿人,再回过头咂摸这味儿,才知道,这哪是写水,写的是心。
我的“半亩方塘”在哪儿呢?老想这问题。是不是非得有个真的池子?屋后的小院儿,勉强算吗?也就够种两棵树,搭个小架子让牵牛花爬爬。中间那块地方,有时候积点雨水,也就巴掌大个坑,里头能看见蚊子幼虫扭来扭去。那显然不是鉴,那是虫窝。

也许那方塘,根本就不是个物理空间。它是脑子里突然清澈的那一刹那。像有时候,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看外面人潮汹涌,车流打结,心里乱得跟浆糊似的,怎么什么事儿都理不清,怎么走到这一步了?然后,车子一个拐弯,正好路过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个人工湖,湖边垂柳依依,突然,阳光透过叶子缝隙洒下来,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那一瞬间,脑子里的乱麻似乎被那点点光斑给震了一下,唰——仿佛有层灰被擦掉,某个一直纠结的问题,好像就没那么复杂了,甚至,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解决方向。
就是那种感觉!豁然开朗。不一定多大多深刻的领悟,可能就是个极小极小的点。比如,跟人吵架了,气得整宿睡不着,翻来覆去骂对方一万遍,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第二天早晨起来,拉开窗帘,看见楼下那棵老槐树,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就那么毫无声息地,打了个旋儿,落到地上。突然就觉得,唉,多大点事儿啊,跟这落叶比,跟这棵树比,跟这个天地比,自己的那点儿怨气,执念,渺小得不值一提。那一瞬间,心头那团火,就这么熄了。
那方塘,它不是随时都在的。也不是你想要它“开”就“开”的。得等,得熬,甚至得在混沌里头滚一阵子。滚得筋疲力尽了,滚得眼睛都花了,耳朵都听不见了,在那个几近放弃的边缘,可能,它就那么乍现了。像黑夜里突然被手电筒照亮的一小块地方,虽小,可足够你辨认脚下的路。
我很喜欢“鉴”这个字。镜子。它能照见。照见外面,也照见里面。有时候我们活得太急,太满,眼里心里都是别人塞进来的东西,或者自己堆砌的欲望。那些东西把心堵得严严实实,连个缝儿都没留。哪儿来的地方让你“开”?让那方塘显形?你得先清空点儿,或者说,得沉淀点儿。
我有个朋友,之前辞了职,跑到山里住了一年。我们都说他疯了。他一个平时连泡面都不会煮的人,跑到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开始给他打电话,他总是唉声叹气,说怎么不习惯,怎么寂寞。慢慢地,他的声音变了,透着一种之前没有的平静。他说,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门口的小溪边坐着,什么也不干,就听水声,看石头。一开始觉得无聊透顶,后来,慢慢地,那些曾经困扰他的、在大城市里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烦恼,开始自己瓦解了。不是想通了什么大道理,而是那些烦恼自己变得不重要了。他说,他好像在那个小溪边,重新看见了自己,一个被各种头衔、各种焦虑包裹得快要窒息的自己。在水边坐着,一点点剥开那些外壳。他的“方塘”,可能就是那条小溪,那个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这事儿听着玄乎,但我信。生活,尤其现代生活,太善于制造噪音和干扰了。它把我们推着往前跑,甚至不给我们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我们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应对外部世界的各种刺激和要求。哪里还有余力去经营自己内心的那一小块地方?任由它荒芜,长满杂草,甚至变成一片沼泽。
所以,那“半亩方塘”,它更是需要我们主动去寻找,去呵护的。它不是理所当然就会出现的。也许是每天早晨起来,留出十分钟,什么也不做,就呼吸。也许是工作间隙,走到窗边,看看远处的风景,让眼睛和大脑都休息一下。也许是晚上睡觉前,写几句话,不为了发表,不为了给谁看,只是跟自己说几句话。这些小小的间隙,小小的留白,可能就是在给那片潜在的“方塘”蓄水。
等到水蓄得差不多了,等到心里的杂质沉下去了,等到思绪不再那么喧嚣了,或许有一天,就在那么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阳光正好,微风不燥,那“半亩方塘”,它就那么澄澈地,“一鉴开”了。清清亮亮地呈现在你面前,映照出真实的你,映照出你来时的路,要去的地方。那一刻,你不需要向外寻求答案,因为答案就在那一片宁静的水面里。它不像大海那样波澜壮阔,也不像大江那样奔腾不息,它就是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安安静静的。可它的力量,在于它的纯粹,它的反射。足以让你看清许多平时看不清的真相。也足以给你在迷失时,指引一个方向。
所以,别小看这“半亩”。有时候,最重要的东西,恰恰藏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前提是,你得有耐心,有心力,去把它找到,去把它擦亮。让那片属于你自己的“方塘”,随时准备着,为你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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