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每次一想到“垓下”这两个字,我心里就咯噔一下。
那不是一个地名,真的。它是一个坐标,一个时间的断点。在这之前,是项羽,是西楚霸王,是那个能把几万疲兵带成虎狼之师、在彭城把刘邦五十多万大军冲得稀里哗啦的战神。而在这之后,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个悲壮的背影,和乌江边上那一声叹息。

我们今天聊《项王军壁垓下》,别当历史课文看,太干。你得把自己扔进去,扔到那个又冷又黑的晚上。
想象一下。
你就是霸王军里的一个老兵,跟着他从会稽起兵,一路砍杀,见证过巨鹿之战的疯狂,也享受过入主咸阳的荣光。可现在呢?现在你蜷缩在垓下的营寨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手里的戈都快握不住了。风,刮得跟刀子似的,穿透你那破烂的铠甲,直往骨头缝里钻。
最要命的,不是冷,也不是饿。
是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你知道外面围着的是谁,是韩信的大军,黑压压的一片,像要把这片土地都吞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而你们呢?十万?可能不到了。人心早散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歌声响起来了。
不是汉军的军歌,那还好点,至少听不懂。偏偏,是楚国的歌。是你老家的调子,是你小时候你娘哼着哄你睡觉的那个调子。软糯的,带着水乡的湿气,从四面八方,幽幽地飘过来。
“……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这句话,是项羽说的。你看,连他都慌了。
这个男人,这个身高八尺、能扛起大鼎、眼睛里闪着重瞳神光的男人,这个在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怪物,他第一次露出了那种……怎么说呢,那种茫然又震惊的表情。
他以为,他的江东子弟兵都跟他一样,是宁死不降的硬骨头。可这歌声告诉他,不是。他们投降了,他们被收编了,他们现在正唱着家乡的歌,来瓦解你们最后一点点可怜的斗志。
诛心,这才是真正的诛心。
韩信这小子,太狠了。他知道,对付项羽这种猛人,光靠刀枪是不够的,你得从根上把他的心气儿给抽走。
那一刻,整个楚军大营,估计都崩溃了。无数的士兵,抱着武器,听着那熟悉的歌谣,眼泪就那么淌下来了。他们想家了,想老婆孩子了,想念楚地那碗热腾腾的米酒了。打仗?为什么还要打?霸王是神,可我们不是啊。我们是人,我们会累,会怕,会想家。
然后,故事就进入了那个最经典的场景——霸王别姬。
夜深了,项羽在他的大帐里喝酒。那酒,肯定苦得不行。
他身边坐着虞姬,那个一直陪着他的女人。还有他那匹心爱的乌骓马。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三个“角色”了:他自己,他的爱人,他的战马。
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只剩下这两位“哑巴”陪着他。
他开始唱歌。那不是唱给别人听的,那是唱给他自己听的。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在深夜里舔舐自己的伤口,发出的低吼。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每次读这几句,都觉得胸口堵得慌。
“力拔山兮气盖世”,这是何等的骄傲和自信!他是在告诉全世界,也告诉自己:我,项羽,没错!我的力量能拔起大山,我的气概天下无双!我不是输在能力上!
可下一句,急转直下。“时不利兮骓不逝。”——我他妈就是点儿背!天不帮我,连我这日行千里的乌骓马都跑不动了!
这是一种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愤怒和委屈。一个从来都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人,第一次承认,他被“时运”这东西给打败了。他控制不了。
然后,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成了最后一句无奈的叹息。“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不是在问虞姬,他是在问天。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了,我怎么保护我最爱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最放不下的,不是他的江山,不是他的霸业,而是他的女人和他的马。
这,才是项羽这个人物有血有肉的地方。他不是一个单纯的战争机器,他是一个有七情六欲、有软肋的“人”。
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虞姬舞剑,而后自刎。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替项羽做出了选择,斩断了他最后的牵挂。
那一刻,项羽心里最后一点柔软的地方,也随着虞姬的倒下,彻底死了。
剩下的,只有一个纯粹的战士。
他带着仅剩的八百骑兵,冲了出去。那不是突围,那是一场盛大的、献祭般的自我毁灭。他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来告诉所有人,他项羽,就算是死,也要站着死。
一路砍杀,从八百人,到一百多人,再到东城,只剩下二十八骑。
汉军几千人追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他看着手下这二十八个兄弟,笑了。他说:“我起兵到现在八年了,打了七十多仗,从没输过。今天被困在这儿,是老天要亡我,不是我打不过他们!”
你听听,到死,他都坚信自己是“战无不胜”的。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不是我项羽不行,是天要我死。
这是一种极致的骄傲,也是一种极致的悲哀。
然后,他带着这二十八个人,又冲了三次。斩将、杀尉、砍倒百十人,自己这边,只损失了两个人。
这是什么概念?这是在用生命表演一场华丽的烟火。他在对追杀他的汉军,对刘邦,对整个世界宣告:看到了吗?这,就是我项羽!你们就算能杀了我,也永远无法在战场上真正地“战胜”我!
最后,他到了乌江边。
有个亭长,划着一艘小船等着他。“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只要过了江,回到他的老家,凭他的名望和能力,东山再起,不是没有可能。韩信不也受过胯下之辱吗?勾践不也卧薪尝胆吗?
可项羽怎么说?
他笑了笑,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我何面目见之?”
这七个字,比千军万马还有力量,彻底压垮了他。
他不是怕死,也不是怕输。他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他带出来的八千子弟兵都死光了,他一个人,有什么脸面回去当那个“王”?
他骨子里那种贵族的、英雄式的责任感和荣誉感,让他无法接受“失败者”这个身份。他可以死,但不能“输”得那么难看。逃回去,苟延残喘,那不是他项羽的风格。
所以,他把乌骓马送给了亭长,然后,把自己的头颅,送给了汉军中的一个老熟人,王翳。
他选择了一种最符合他身份的、最“项羽”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轰轰烈烈地开始,也轰轰烈烈地结束。
很多人说项羽傻,妇人之仁,政治幼稚。没错,从一个“成功者”的角度看,他浑身都是缺点。
可我总觉得,历史不能只用成败来衡量。
刘邦赢了,他成了皇帝,他很伟大。但刘邦的世界里,充满了算计、隐忍和利益交换。他是一个完美的政治家。
而项羽,他更像一个纯粹的、活在神话里的人物。他爱憎分明,勇猛无匹,他有他的骄傲,有他的道义,也有他致命的缺陷。他就像一颗流星,虽然短暂,却划出了最耀眼的光芒。
垓下之围,围住的不仅仅是项羽的十万残兵,更是围住了一个旧时代的背影。那是一个崇尚英雄主义、讲究贵族荣誉的时代。项羽死后,这个时代,也就彻底落幕了。
从此以后,历史的主角,更多的是像刘邦、韩信那样,更懂得权谋、更“接地气”的人。
所以,当那四面楚歌响起的时候,我们听到的,不只是一支军队的丧钟,更是一个英雄,一个时代,无可奈何的挽歌。
而那悲凉,至今,仍在乌江的水面上,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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