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就是毫无征兆地,被一句古诗给击中?
不是那种“哇,写得真好”的文学鉴赏,也不是“啊,这个典故我知道”的知识显摆。

都不是。
就是那种,毫无防备的,一记重拳,直接捣在你心窝最软的那个地方。空气都被抽干了,你愣在那,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一个地方逆流。
对我来说,这句诗就是——“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的《凉州词》,全诗其实豪迈得很。“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多么雄浑的意象,黄河、白云、孤城、万仞山。前面读着,你感觉整个人都被拉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西北画卷里,心胸都开阔了。
可偏偏到了最后这七个字,画风陡然一转。
就像一首激昂的交响乐,在最高潮处,突然,所有乐器都停了,只剩下一支单簧管,吹出一个悠长、凄凉、冷到骨子里的音符。
春风。不度。玉门关。
你品,你细品。
春风是什么?是杨柳依依,是杏花微雨,是希望,是生机,是温暖,是全世界所有美好的、柔软的东西的总和。它吹绿了江南岸,它唤醒了长安花,它拂过每一个人的脸颊,告诉他们,嘿,冬天过去了,好日子要来了。
但它,就是过不去那道关。
玉门关,就那么死死地立在那儿。像一个冷酷的、不容置喙的休止符。
所有美好的东西,到此为止。
我没去过真正的玉门关,那个在甘肃敦煌的土疙瘩遗址。我看过照片,就是那种……嗯,很符合想象的苍凉。黄沙,戈壁,断壁残垣,风吹过去,据说能听到呜呜的声响,也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千百年前戍卒的魂灵在叹气。
古时候的玉门关,那是“国境线”。
出了这道关,就是西域,就是化外之地。你就不再受大唐的律法保护,也不再享受中原的富庶和文明。你的背后,是长安的灯火,是江南的烟雨,是所有你知道的、温暖的、叫做“家”的东西。而你眼前,只有一条路,通向未知,通向荒芜,通向一个连春天都不愿意眷顾的地方。
所以,当一个穿着破旧铠甲的戍卒,一个被流放至此的文人,或者一个前途未卜的商旅,站在这关口,他感受到的,绝对不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浪漫。
那是一种被文明世界温柔地抛弃在身后的感觉。那是一种被温暖的集体残忍地切割开来的孤独。
那春风,它为什么就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呢?
它累了吗?还是它也害怕关外的风沙?或者,它根本就是个“势利眼”,只愿意在繁华锦绣地里打转?
我以前总这么想,觉得春风太“渣”了。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或许,这根本不是春风的错。
是那道“关”本身,定义了边界。是“关”的存在,让“关内”和“关外”有了天壤之别。
春风不是过不去,而是当它吹过那道无形的线,它就不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个“春风”了。关外的料峭,会瞬间将它的暖意稀释、吞没,最后同化成跟那些妖风一样的嘶吼。
它度了,但又好像没度。
这种感觉,我勒个去,简直不要太熟悉。
我们现代人,早就没了地理意义上的玉门关。坐个高铁,搭个飞机,地球就是个村。别说玉门关了,你想去撒哈拉沙漠都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垒着那么一道,甚至好几道“玉门关”。
你没感觉到吗?
我跟你说个场景。
你,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怀揣着改变世界或者至少改变自己命运的“春风”,一头扎进一线城市。你以为凭着你的才华、你的热情、你的996,就能吹开一片新天地。
结果呢?
你的“春风”,吹到你那个小小的格子间就停了。
你的老板、你的KPI、你那永远还不完的花呗和房贷,就是你的玉门关。
关内,是你的梦想,是你朋友圈里偶尔晒出的精致生活,是你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关外,是凌晨三点还在改的PPT,是地铁里被挤成相片的人潮,是每个月工资发下来,交完房租就所剩无几的苍白现实。
你所有的热情、创意和生命力,到了这道关前,就都变成了“好的”、“收到”、“马上改”。那股少年气,那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劲儿,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春风,度不过你的职场玉门关。
再比如,感情。
两个人,明明曾经那么好,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吃一碗泡面。你们之间,曾经是春风和煦,鸟语花香。
后来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们中间立起了一道关。可能是因为一次争吵,一次误会,或者,什么具体原因都没有,就是感觉变了。
你想把你的关心、你的爱意,像春风一样吹过去。但到了他/她那里,就被一道无形的墙给挡了回来。你的嘘寒问暖,变成了“你烦不烦”;你的妥协退让,变成了“你又想怎么样”。
那份沉默、那份猜忌、那份无法逾越的隔阂,就是你们之间的玉门关。
春风就在关的这边盘旋,急得团团转,就是吹不进对方的心里。眼睁睁看着关那边的世界,一点点变得荒芜、冰冷。
还有更宏大的。
我们生活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手机把世界拍扁了放在我们眼前。我们好像什么都知道,国际大事、明星八卦、科技前沿……
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反而越来越孤独?
算法推荐、信息茧房、圈层文化,就是这个时代的玉门关。
春风,也就是那些真正能够启迪我们、触动我们、让我们与更广阔世界产生共鸣的、多元的思想和声音,越来越难吹到我们面前。
我们舒舒服服地待在自己的“关”里,看着算法推给我们看的、我们喜欢看的东西,跟与我们观点一致的人点赞互动。我们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其实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对“关外”那些不同的、甚至反对的声音,我们本能地排斥、恐惧、甚至攻击。
我们亲手筑起了高墙,然后抱怨,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
这不就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终极Plus版吗?
写到这里,我突然有点emo了。
好像人生就是一场不断筑关、又不断试图闯关的循环。我们渴望春风,却又害怕春风会带来关外的风沙;我们守着孤城,却又抱怨羌笛的声音太过凄凉。
这题,怎么解?
回过头再去看那首诗。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诗人说,吹笛子的人啊,你何必去埋怨杨柳不发芽呢?因为春风它压根就没吹到这里来啊。
你看,他没有怨春风,也没有怨玉门关。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无奈,但必须接受的事实。
这或许就是答案。
第一步,承认“关”的存在。
别再自欺欺人了。别再说“只要我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再说“只要我沟通,他一定会懂我的”,也别再说“只要我看得多,我就能拥抱世界”。
有些“关”,就是客观存在的。它是时代的局限,是人性的壁垒,是物理规则一样的玩意儿。你一个人的力量,撼动不了它。
承认它,接受它。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承认现实的坚硬。
这不叫认输,这叫清醒。
第二步,在“关”内,找到能开花的东西。
既然春风不度,那我们就别等风了。
关外的杨柳不开,或许关内的沙棘能结果呢?没有杏花微雨,或许可以欣赏大漠孤烟直的壮美呢?
困在格子间里,春风吹不进来,但你可以在下班后,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写你喜欢的小说,去弹你生疏的吉他。那一点点热爱,就是你自己造的春风,吹绿你心里那片小小的、自留地。
感情里有了隔阂,温暖的春风过不去,那就先别硬闯了。退回来,先把自己打理好。你若盛开,蝴蝶自来。就算蝴蝶不来,你也是一朵盛开的花,你自己就能闻到自己的芬芳。
信息茧房让你窒息,那就主动去“闯关”。刻意去看一些你认知范围之外的东西,去跟和你意见完全不同的人聊(当然,是理性地聊,不是对喷)。这个过程可能会很难受,像是被关外的冷风刮在脸上。但每一次“难受”,都是你的认知边界在被拓宽。
我们等不来春风,那我们自己,就活成春风。
我们的坚韧,我们的热爱,我们的反思,我们的勇气……这些东西,不需要依靠任何外力,它们就生长于我们自己的生命里。
当那个戍卒,在玉门关下,望着无尽的黄沙,他或许会想念长安的春天。但他转过身,擦亮自己的盔甲,握紧手中的长矛时,他自己,就成了这座孤城的春天。
他的意志,他的坚守,比任何春风都更要有力。
所以,别再问“春风为什么不度玉门关”了。
不如问问自己:
我的玉门关,在哪里?
而我,愿不愿意,做那个,渡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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