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声巨响。不是从音响里传出的那种经过数字修饰的、有礼貌的低音炮,而是从地平线尽头,野蛮地、不由分说地滚过来的,实实在在的声浪。我感觉整个胸腔里像是被谁擂了一记闷鼓,连带着脚下的柏油路都在细微地颤抖。

人群里发出一阵骚动,然后,是此起彼伏的、混杂着惊喜和一点点被吓到的尖叫。几乎是出于本能,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就在那一瞬间,黑暗的天鹅绒幕布被一道刺目的金光撕开。那光芒拖着长长的、闪烁的尾巴,像一尾不甘心被捕获的锦鲤,拼了命地往天空最深处窜。然后,在它力竭的最高点,停滞了那么零点几秒。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然后,炸开。铺天盖地。
一朵巨大的、金色的菊花在夜空中悍然盛放。花瓣的每一丝脉络都清晰可见,带着灼热的温度和一种稍纵即逝的暴力美学。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紫色的葡萄、银色的垂柳、红色的牡丹……整个夜空,成了一片用火与光浇灌而成的、极尽奢华的花园。
“哇——”
身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骑在她爸爸的脖子上,发出了最纯粹的赞叹。她的眼睛里,映着天上不断炸开的烟火,亮得像两颗小小的星星。她爸爸仰着头,嘴巴微微张着,平日里被工作和生活磨得有些疲惫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痴傻的、孩童般的惊奇。
我环顾四周,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穿着体面的西装还是随意的T恤,此刻都是同一个表情,同一个姿势——仰望。手机屏幕的光在这一刻都显得黯淡了,没人再低头刷着那些永远也刷不完的信息流。我们被这片刻的、盛大的、毫无用处的美给牢牢抓住了。
这就是“夜放花千树”啊。
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句词。辛弃疾那老哥,真是把这事儿写绝了。“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写的何止是元宵节的灯火,他写的根本就是一种集体沉醉的狂欢。一种我们现代人,尤其是都市人,几乎已经快要遗忘的,盛大又野蛮的快乐。
说真的,我们现在过得太“文明”了。
几年前,我们这儿的地标建筑也搞过灯光秀。用的是最牛的无人机,几千架,在空中编排出各种图案。一会儿是“我爱XX”的巨大字体,一会儿是一条在楼宇间游动的数字巨龙。精准,炫目,科技感爆棚。
我也去看了。站在江边,看着那些光点一丝不苟地排列组合,像一个纪律严明的士兵方阵。很厉害,真的。朋友圈里一片“震撼”“牛逼”的赞美。
可我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
缺了点……烟火气。
对,就是烟火气。不是那个形容生活气息的词,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属于“烟”与“火”的气息。无人机和LED灯牌,它们是冰冷的、没有灵魂的完美。它们不会出错,不会失控,不会在你头顶炸开时,让你闻到一丝淡淡的硫磺味儿,也不会有炽热的灰烬像星星的碎屑一样飘落下来(当然,这是有危险的,但你懂我意思)。
那种由火焰和爆炸带来的,带着一点点失控和危险边缘的刺激感,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从我们的祖先第一次在山洞里点燃篝火,围着它跳舞开始,这种对光的渴望,对瞬间璀璨的迷恋,就没变过。
那是一种最原始的仪式感。
我想起我小时候,那会儿还没禁放烟花。过年最大的乐趣,就是揣着压岁钱去买一大堆“摔炮”“窜天猴”和“仙女棒”。大年三十晚上,吃完年夜饭,整个大院的孩子都疯了似的冲下楼。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带着点火药味的香气,和各家厨房飘出来的菜香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浓郁的“年味儿”。
我们把“摔炮”狠狠砸在地上,听那一声声清脆的炸响,好像要把一年的不开心都摔碎。我们点燃“窜天猴”,看着它“嗖”地一声,带着尖锐的呼啸,歪歪扭扭地窜上天,然后在某个不高不矮的地方“啪”地炸开一小撮可怜的火花。
而我最喜欢的,是“仙女棒”。
捏着那根细细的铁丝,用打火机点燃顶端那层灰色的药粉。一开始是“呲”的一声,冒出一缕白烟,然后,“嘭”地一下,一簇金色的、跳跃的火花就绽放开来。
在漆黑的夜里,我挥舞着那根小小的光棒,在空中画出一个心形,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些光亮的笔迹转瞬即逝,根本留不住。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拥有魔法的神仙。小小的火星子偶尔会烫在手背上,一阵刺挠,但那点微不足道的痛,反而让手里的光亮显得更加真实。
那根小小的、廉价的仙女棒,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夜放花千树”。
现在,我们有了更安全、更环保、更“高级”的娱乐。我们可以在IMAX影院看最逼真的特效,可以在VR世界里体验上天入地的快感,可以在手机上看全世界各地最盛大的烟火直播。
一切都唾手可得,一切又都隔着一层屏幕。
我们好像……越来越不会“玩”了。
我们失去了那种真正置身其中的、有点混乱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快乐。
就像辛弃gid="2"/>的那首词里,真正动人的,难道仅仅是“花千树”和“星如雨”吗?不,更动人的是后面的场景:“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是什么?这是一场全民参与的、声光电色俱全的盛大派对!有香车宝马,有音乐流动,有美酒流转,有舞龙舞狮的表演。最关键的是,有“人”。成千上万的人,从平日的坊市里巷中走出来,脱下日常的面具,挤在同一片天空下,共同仰望,共同欢呼。
在这种巨大的、匿名的集体狂欢里,个人的渺小和烦恼会被暂时稀释。你不是那个要赶KPI的员工,不是那个为孩子成绩发愁的家长,你只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一个分享着此刻璀璨的、单纯的快乐的人。
甚至,那首词的最后,落脚点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看见没?这盛大的场面,最终还是为了成全“人”与“人”的相遇。如果这漫天烟火之下,只有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那再美的景象,恐怕也只会映衬出更大的孤独吧。
我们到底在怀念什么?
我们怀念的,可能不只是烟花本身。而是那种可以毫无顾忌地走上街头,和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一起,为了同一个瞬间而欢呼雀跃的氛围。我们怀念那种人与人之间暂时打破隔阂,共享同一种情绪的连接感。
这在今天,太奢侈了。
我们习惯了在自己的“格子间”里,无论是办公室的,还是家里的。我们习惯了线上交流,用表情包代替真实的笑容。我们参加的聚会,也常常是各自低头玩手机。
所以,当一场真正盛大的、不掺水的烟火在我们头顶炸开时,那种久违的、被巨大声响和光芒冲击的震撼,那种和身边陌生人一起发出“哇”的共鸣,才会显得如此珍贵,如此动人。
烟火渐渐稀疏了。
最后一朵巨大的、像锦缎一样的烟花,在夜空中撑开,停留了足足有五六秒,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一丝一丝地黯淡下去,化作漫天飘落的金色余烬。
夜空,又恢复了被城市灯光映照得有些浑浊的平静。
人群开始慢慢散去,恢复了三三两两的交谈。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大家忙着把刚才拍下的视频和照片发到社交网络上,配上“美哭了”“太震撼了”之类的文案。
刚才那片刻的集体沉醉,仿佛一场短暂的梦。
我没有急着走。我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我抬头看着那片已经空无一物的夜空,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烟花炸开时的轰鸣。
我突然觉得,我们或许不需要每天都“夜放花千树”。但我们的生活里,一定不能没有这样的时刻。
它可以是一场烟火大会,也可以是一场几万人的演唱会,大家一起挥舞着荧光棒,大声合唱。它可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为了一个进球,和身边的陌生人激动地拥抱。甚至,它也可以是暴雨夜,一群人被困在同一个屋檐下,狼狈地笑着,分享着同一份突如其来的经历。
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花千树”。
它们是平凡生活里的“非日常”,是冰冷秩序里的“热失控”,是我们挣脱数字囚笼,重新感受自己作为“人”、作为“群体中的一员”而存在的,珍贵的瞬间。
我掏出手机,没有去翻看相册,而是打开备忘录,敲下了一行字:
“下次,带一根仙女棒去海边。”
就在空无一人的、漆黑的沙滩上,为自己,也为这广阔的天地,点亮一棵小小的、会熄灭的,但无比真实的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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