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这东西,真的有过去式吗?
我问自己这个问题,在又一个失眠的深夜,窗外的路灯把树影投在天花板上,像一头沉默的、缓慢呼吸的怪兽。我们总说,“我当时很难过”,“我那时候太开心了”,用一个“了”字,一个“当时”,就把排山倒海、足以吞噬一切的情绪,轻飘飘地打包、归档,塞进了记忆的储物间。

扯淡。
这根本就是语言的骗局。
感觉,是动词,是现在进行时。它在你身体里横冲直撞,调动你的每一根神经,让你心跳过速,或者让你四肢冰凉。它是一场实时发生的风暴。而所谓的“感觉的过去式”,不过是风暴过后,你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上,试图根据残骸的形状,去描述和重建那场风暴的威力。
你描述的,永远不是风暴本身。你描述的,是残骸。是情绪的化石。
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
某一个瞬间,毫无征兆地,一段气味、一首歌的前奏、一句无心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你记忆里某个生了锈的阀门。然后,一种“感觉”的幽灵,就这么弥漫开来。
比如,我闻到夏天傍晚雷雨前,柏油马路被晒了一天后,那种混合着尘土和水汽的、有点腥的热气。我的心脏会猛地一抽。紧接着,并不是一个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一种感觉的轮廓。那是一种混合着焦躁、期待、少年心气和无尽烦闷的复杂情绪。它属于我高三那个暑假,属于那辆吱呀作响的旧单车,属于那个我再也没见过的女孩的背影。
我能“记起”那种感觉,但我能“再次感受”到它吗?
不能。
完全不能。
我现在感受到的,是一种名为“怀旧”的情绪,一种对逝去时光的怅惘,一种对彼时彼刻的自己的审视。它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去看当年的那场大火。我能看到火光冲天,能想象到灼人的温度,但我感受不到那份炙烤皮肤的、真实的疼痛和热量了。
那份灼热,才是感觉的“现在时”。而我现在拥有的,是对那份灼热的记忆,是对记忆的再加工、再感受。这是一个二手货,一个复制品。而且,还是个严重失真的复制品。
我曾经试图用文字,去复原一段感情里的某个瞬间。
那是一个冬天,我和她大吵一架,在车里。车窗紧闭,暖气开得很大,吹得人脸发烫,心里却结着冰。我记得她说话时,声音是怎样一点点从尖利变得沙哑,最后变成一种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沉默。我记得车里那串廉价的柠檬味香薰片,气味在窒息的空气里变得极其恶心,攻击性十足。我记得窗外的路灯光,被车窗上的雾气晕染开,一圈一圈的,像一个又一个模糊的、悲伤的瞳孔。
当时我的感觉是什么?
是愤怒吗?是委屈吗?是无力感吗?
都是,也都不是。它是一种更混沌、更原始的东西。是一种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拼命想挣脱,却越攥越紧的生理性痛苦。是一种整个世界都缩小到这个几平米的空间里,而这个空间即将爆炸的末日感。那是一种兵荒马乱。
现在,几年过去了,我坐在这里,敲着键盘,试图重现那一切。
我能写下“愤怒”、“痛苦”、“窒息”。这些词汇像一个个标签,贴在我记忆的标本上。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召唤出那种“兵荒马乱”本身了。当我回想那个场景,我的心跳是平稳的,我的呼吸是均匀的。我甚至能以一种近乎冷酷的、上帝般的视角,去分析当时我们俩各自的错误和幼稚。
那份要将我撕裂的痛苦,去哪儿了?
它死了。
就在那个瞬间结束的时候,它就死了。留下的,是它的尸体,是供我凭吊和研究的记忆。我以为我抓住了它,其实我抓住的,不过是一张褪色的宝丽来照片。照片上的人在哭,但我听不见他的哭声,也感受不到他的眼泪为什么那么烫。
这就是“感觉的过去式”最操蛋的地方:它让你误以为你还拥有,其实你早就失去了。它把最鲜活、最滚烫的生命体验,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可以被随意解读和分析的文本。
我们的大脑,还是个顶级的“美图秀秀”技师。
它不仅无法忠实记录,还特别擅长篡改和美化。
那些曾经让你快乐到感觉要飞起来的瞬间,在记忆里被反复打磨、抛光,镀上了一层柔光滤镜。你忘记了那次海边旅行时被晒伤的疼痛,忘记了为了一张门票排队的烦躁,你只记得咸湿的海风、落日的余晖和身边那个人的笑脸。记忆里的快乐,变得比当时的快乐更纯粹,更完美,也更不真实。
同样,那些让你痛不欲生的时刻,时间这个庸医也会给你胡乱开药方。它可能会把那份痛苦包装成“成长的代价”,赋予它某种崇高的意义,让你觉得“啊,幸好有那段经历,才有了现在的我”。去他妈的“感谢苦难”。苦难就是苦难,它发生的时候,唯一的意义就是让你毁灭。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说感谢,仅仅是因为你活下来了,你成了幸存者。
你现在的“平静”,是你站在岸上,回头去看那个在水里挣扎的自己。你忘了当时呛水时肺部的撕裂感,忘了绝望地抓不到任何东西的恐惧。你只记得“我当时在游泳,差点淹死,但我学会了”。
你看,感觉的过去式,就是这么一个谎话连篇的、自欺欺人的故事。
我们都是自己记忆的蹩脚小说家。我们不断地重写过去,用现在的心情去涂抹当时的情绪。我们把一段混乱的、充满噪音的录音,剪辑成了一首旋律流畅的歌。
那,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回忆”那些感觉?
我想,或许它的意义,不在于“重温”,而在于“确认”。
确认我曾经那样真实地、剧烈地活过。
当我回想起那份爱恋里的甜蜜,那种全世界都为你一个人放晴的、轻飘飘的幸福感时,我不是为了再次变回那个傻乎乎的少年。我是为了告诉现在的自己:看,你这副被生活揍得有点麻木的皮囊之下,曾经有过那样一颗沸腾的心脏。你拥有过那种能力,去奋不顾身,去纯粹地快乐。
当我回想起那次分别时的心碎,那种感觉身体一部分被活生生剥离的剧痛时,我不是为了自虐,不是为了沉溺在悲伤里。我是为了提醒现在的自己:看,你曾经那样勇敢地投入过,你交付过最柔软的部分,所以你才会那么痛。这不是你的弱点,这是你爱过的证明。
感觉的过去式,它不是感觉本身。它是什么呢?
它是我们人生的地质层。
每一层,都记录着一次板块的剧烈运动。一次火山的喷发,一次温柔的潮汐。它们都被时间压缩、石化,变成了我们人格的一部分。我们站在今天的地表上,看不见那些曾经的惊心动魄。但我们知道,我们脚下有多深厚,我们是由什么构成的。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去亲身经历那场地震。但我们可以钻探下去,取出岩芯,分析它的成分。然后对自己说:
“哦,原来在这里,我曾经碎裂过。”
“而在这里,我曾经像熔岩一样滚烫过。”
这就够了。真的。让感觉的现在时,永远留在现在。而我们,带着一身的地质印记,继续往前走。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