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妈一个电话把我从昏沉的周末午后给炸醒了,说老房子要拆,让我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看看有什么“宝贝”要留着。说实话,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那堆积着灰尘和旧时光的房间,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黑洞,我怕一脚踩进去,就被卷入某种名为“回忆”的漩涡,出不来了。
但没办法,还是得去。

我那个房间,十几年没怎么动过,空气里都是一股子老木头和旧书本混合的味道,有点呛人,但又……出奇地熟悉。我像个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层层时间的蒙布。在衣柜顶上,我摸到了一个落满灰的铁皮盒子,是高中时买的,上面贴着一张早就褪色到看不清图案的动漫贴纸。
打开它,“嘎吱”一声,像是打开了一段被封印的录音。
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几封信,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还有一本硬壳的、边角都磨损了的速写本。
我就是在那一刻,撞见了那个被遗忘的梦。
我的手,几乎是颤抖着,翻开了那本速写本。第一页,用当时自以为很酷的字体写着一行字:“给未来的大漫画家——某某某”。那个名字,当然是我。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又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给填满了。我跌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一页一页地翻。
里面画的都是些什么啊?
有穿着盔甲、骑着机械巨龙的少女;有在赛博朋克城市高楼间穿梭的独行侠;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设定,旁边还用小字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它们的习性、弱点。画得很幼稚,人体结构一塌糊涂,透视关系更是灾难现场。但,天啊,那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某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我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画下它们时的场景。是某个昏昏欲睡的数学课下午,阳光把窗外的树影投在课桌上,我一边假装听讲,一边在草稿纸上偷偷勾勒着脑海里的世界。是某个失眠的深夜,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台灯下的我,和笔尖在纸上“沙沙”的声音在对话。
那时候的我,是真的相信,我以后会成为一个漫画家。
不是那种为了迎合市场画些甜腻爱情故事的商业画手,而是要像我崇拜的那些大师一样,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宏大又深刻的世界。我要用画笔去讲故事,讲那些关于勇气、孤独、抗争和希望的故事。
那才是我,那才应该是我的。
可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俗套得像一部三流电视剧,根本不配被画成漫画。
高考。选专业的时候,爸妈、亲戚,所有人都围着我说:“画画能当饭吃吗?不稳定!没前途!” “学个金融吧,或者计算机,以后好找工作。”
我争辩过,吵过,甚至绝食抗议过。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点微不足道的坚持,在如山的现实和“为你好”的爱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最后,我妥协了。我选了一个热门的、据说“钱景”光明的商科专业。
我还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所有的画具、漫画书,全都塞进了这个铁皮盒子里,然后把它扔到了衣柜顶上。我对自己说:算了,就这样吧。先好好生活,以后总有机会的。
“以后”。
这个词,简直是世界上最高明的骗子。
大学四年,我忙着刷绩点,考证,参加各种能给简历添一笔的社团活动。我学会了做精美的PPT,学会了在小组讨论里侃侃而谈,学会了对着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财务报表分析得头头是道。我好像……还挺擅长这些的。我成了一个“优秀”的成年人预备役。
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每天挤着早高峰的地铁,被人群推搡着,像一颗沙丁鱼罐头里的沙丁鱼。坐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键盘,处理着一封又一封的邮件,制作着一份又一份的报表。
我的生活,被KPI、周报、月报、项目deadline给精确地切割成了一块块。
我学会了对老板笑,学会了跟客户喝酒,学会了在深夜回家的出租车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感到一阵彻骨的空虚。
忙吗?太忙了。累吗?快散架了。
还有时间画画吗?
别开玩笑了。我连完整地看一部电影的时间都没有。下班回到家,只想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刷刷短视频,让那些简单、直接、不动脑子的快乐把我淹没。大脑已经累到无法再进行任何有创造性的思考了。
那个曾经想用画笔构建整个世界的少年,就这么,被我亲手遗忘了。
他不是一下子消失的。
他是被一点点磨损掉的。
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被时间的河流冲刷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变得圆滑、普通,混在河床里无数的石头中,再也找不到了。
我甚至都快忘了,我曾经那么、那么地热爱过一件事。那种热爱,是纯粹的,不计得失的,是心脏会为此而滚烫发光的。
拿着那本速写本,我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砸在速写本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像个傻子一样。为十几年前的自己,也为现在的自己。
我是在什么时候,把那个满眼是光的少年,弄丢了的?
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安理得地过着这种“正确”却“无趣”的人生的?
我们总被教育要“成熟”,要“现实”。什么是成熟?什么是现实?难道就是放弃所爱,去换取一份安稳的收入,一个社会认可的身份吗?难道就是把梦想打包塞进箱底,然后对自己说“生活本就如此”吗?
我不想再骗自己了。
我不快乐。
这份稳定工作带来的安全感,远远抵消不了我内心深处那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洞。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每天的任务,但我的灵魂,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我把那个铁皮盒子带回了我现在住的公寓。
我没有立刻辞职,也没有上演什么“说走就走”的狗血剧情。我快三十岁了,我得吃饭,得交房租。我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的少年了。
但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把那本速写本,摆在了我的床头。每天早上醒来,每天晚上睡前,我都能看到它。它像一个无声的提醒,提醒我,我到底是谁。
上个周末,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美术用品店。我买了一套新的画笔,一沓新的画纸。很贵,花了我小半个月的饭钱,但我付钱的时候,心跳得飞快,竟然有种久违的、犯罪般的快感。
那天晚上,我没有加班,也没有刷手机。我学着十几年前的样子,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铺开画纸。
一开始,我的手很生疏,甚至有点抖。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连一个简单的圆都画不标准。大脑里一片空白,好像那个曾经充满奇思妙想的宇宙,已经彻底荒芜了。
我有点沮丧。
但我没放弃。我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去回想当年那种感觉。那种全世界只剩下我和笔尖的感觉。
然后,我开始乱画。
不追求构图,不追求技巧,就是想到什么画什么。画我窗外那棵被路灯照亮的树,画我桌上那杯正在冒着热气的咖啡,画我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一个模糊的、怪物的轮廓。
画得很烂。
真的,烂到不忍直视。
但画完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像一个潜水很久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那个被遗忘的梦,它没有死。
它只是睡着了,睡了太久太久,身上落满了灰尘,需要我,一点一点,把它擦拭干净,然后轻轻地,唤醒它。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成为一个“大漫画家”,说实话,我已经不在乎这个名头了。我也不确定画画这件事,未来会把我带向何方。
但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把它找回来。
哪怕每天只能画十分钟,哪怕画出来的东西只能给自己看,哪怕这辈子都无法靠它赚钱。
都无所谓了。
我只是不想再让那个十几岁的、眼睛里有光的少年,对我彻底失望。
如果你也一样,在某个深夜,或者某个午后,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个被塞在箱底、落满灰尘的梦。
去把它找出来吧。
别怕它已经褪色,别怕自己已经手生。
就当是,去见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跟他说一声:“嘿,哥们儿,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它就在那儿,像一颗还没熄灭的余烬,在等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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