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每次看到有人在网上争论古诗词的翻译,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又想下场掰扯几句,又觉得这事儿吧,它就不是个非黑即白、能一锤定音的。尤其是像《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这种,国民度高到几乎刻在DNA里的诗,它的翻译,简直就是个大型“逼死翻译官”现场。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首诗读起来,那画面感,“嗖”地一下就出来了?一个老渔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江南烟雨里悠哉悠哉地钓鱼,旁边是青山绿水,桃花盛开,连鱼都吃得肥嘟嘟的。这感觉,这意境,绝了!

但问题来了,怎么把这种“绝了”的感觉,原汁原味地传递给一个不懂中文、不了解中国文化的老外?
这可比把“麻婆豆腐”翻译成 "Mapo Tofu" 难多了。
先上原诗,咱们一起“品”一下
《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 【唐】张志和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短短二十七个字,字字是画,声声是歌。它不是在讲一个故事,它是在捕捉一个瞬间,一个美到让人想“原地躺平”的瞬间。
现在,我们来玩一个“大家来找茬”的游戏,看看不同的翻译版本,到底差在哪儿了。
版本一:谷歌翻译“直男”版
我手欠,真的去试了一下机器翻译,出来的结果大概是这样(不同时期版本可能略有差异):
Xisai Mountain front white egrets fly, Peach blossom flowing water mandarin fish fat. Green bamboo hat, green straw raincoat, Slanting wind and fine rain no need to return.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每一个单词你都认识,但拼在一起,就像一盘没有放盐的炒青菜?
“Mandarin fish fat.”,这语法……简直了。感觉像是在给鱼做体检报告。还有“no need to return”,冷冰冰的,像个指令,完全没有那种“我乐意待在这儿,不想走”的潇洒劲儿。
这就是典型的“塑料翻译”。它完成了信息传递的基本任务,但诗的灵魂,那个叫“意境”(Yì Jìng)的东西,在转换的过程中,碎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版本二:许渊冲老爷子的“神仙”版
再来看国内翻译界泰斗许渊冲先生的版本,这个版本流传最广,也最受推崇:
A Song of Fishermen
White egrets fly before the Western Hill; Pink peach blossoms stream-side, fat mandarin fish thrill. In a green bamboo hat And a blue straw-cloak, In slanting wind and drizzling rain, I’ll not go back.
高下立判,对不对!
咱们来细品一下,许老先生高明在哪儿。
- “White egrets fly before the Western Hill” : “西塞山”被巧妙地处理成了“Western Hill”,既保留了方位感,又避免了生硬的音译“Xisai Mountain”给外国读者带来的困惑。而且读起来朗朗上口。
- “Pink peach blossoms stream-side, fat mandarin fish thrill.” : 这是我最佩服的一句!“桃花流水鳜鱼肥”,直译过来死气沉沉。但你看许老的处理:首先,颜色补上了,“Pink peach blossoms”,画面立刻鲜活起来。然后,一个“thrill”(激动,跳跃),哇!这个词用得太绝了!它不仅描绘出鱼儿肥美活跃的样子,还把渔翁看到此景的喜悦心情给“翻译”了出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翻译了,这是 “再创作” !
- “In a green bamboo hat / And a blue straw-cloak” : 这里有个小争议,有人说“青”为什么翻译成“green”,“绿”为什么翻译成“blue”。其实在古代,“青”这个字的色彩范围很广,可以指绿色,也可以指蓝色甚至黑色。许老在这里用“green”和“blue”做了区分,形成色彩的跳跃和对比,在英文语境里,反而更有诗意。这就是翻译的取舍和智慧。
- “I’ll not go back.” : 看到没?主语“我”(I)被补上了。这在英文诗歌里是必要的,否则句子不完整。而且用“I'll not go back”表达“不须归”,那种主动选择、心甘情愿的意味,比冷冰冰的“no need to return”强了一万倍。这是一种坚定的、发自内心的宣告:“这鬼天气算个啥?老子开心着呢,才不回去!”
许老的翻译,追求的不是字字对应,而是“神似”。他是在用英文的韵律和美感,去复刻中文诗词的意境。这就像一个顶级的厨师,他不是把中国的食材原封不动地搬到国外,而是用当地最好的食材,做出同样有“中国味儿”的菜。
但是,这就完美了吗?不一定!
任何翻译都是一种“遗憾的艺术”。许老的版本虽然惊艳,但也不是没有讨论的空间。
比如,就有人觉得,把“鳜鱼肥”翻译成“mandarin fish thrill”有点过于“加戏”了。原文只是一个静态的描述,鱼很肥,而“thrill”是一个动态的、充满情感的词。这算不算“过度翻译”?
这就引出了一个翻译界永恒的辩题:到底是“信”重要,还是“达”和“雅”更重要?
- 信(Faithfulness) : 忠实于原文。
- 达(Expressiveness) : 表达流畅,不生硬。
- 雅(Elegance) : 有文采,有美感。
死守着“信”,你可能就会得到谷歌翻译那样的结果。而追求“雅”,你可能就会像许老一样,在原文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
这没有绝对的对错,更像是一种风格选择。
来,咱们也“下场”玩一把!
如果我们自己来翻译,会是什么样?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
第一句:西塞山前白鹭飞“Before West-Fort Hill, a white egret glides.” 我用“glides”(滑翔)代替“fly”,是不是感觉更优雅、更从容一点?
第二句:桃花流水鳜鱼肥这是最难的。怎么才能既有画面,又不显得臃肿?“On waters strewn with peach bloom, the perches are plump.” 我用了“perch”(鲈鱼)来代替“mandarin fish”,因为“perch”在英文里更常见,而“mandarin fish”(鳜鱼)有点像个生物学名词。同时,“strewn with peach bloom”(撒满了桃花)比“peach blossom flowing water”更像一句英文。
第三、四句:青箬笠,绿蓑衣这两句是纯名词,很有节奏感。英文里很难模仿。“A bamboo hat, cone-shaped and green; A raincoat of coir, a verdant screen.” 我尝试用更描述性的语言来补充画面,但好像失去了原文那种简洁的力量。
第五句:斜风细雨不须归这句是灵魂。“Who cares for the slanting wind and the soft-falling rain? To leave this place would be a pain.” 我故意用了一种更口语、更任性的语气。“Who cares...?” ,“...be a pain.” 是不是很有点渔翁那种“老子乐意”的调调?
你看,翻译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选择、不断妥协、不断创造的过程。每一个词的选择,都反映了译者对原作的理解和自己的审美偏好。
翻译的不是文字,是那份“不想回家”的心情
聊了这么多,我想说的其实是:评判一首诗的翻译,永远不要只停留在字面上。
《渔歌子》的核心是什么?
它是一种极致的松弛感。
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山、水、花、鸟、鱼,还有那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风雨来了,但那又怎样?风雨不是麻烦,它也是这幅画的一部分。所以“不须归”,不是不能回,不是不敢回,是压根就没动过“回去”这个念头。
因为“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所以,一个好的翻译,必须能够把这种深植于中国道家思想的、对自然的顺从和享受的哲学给传达出去。
它要让一个每天在纽约、伦敦的地铁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上班族,在读到这首诗的翻译时,能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自己也站在了那片斜风细雨里,闻到了桃花和泥土的芬芳,然后长长地舒一口气,觉得“啊,这样活着,真好。”
能做到这一点,哪怕个别词语用得不那么精确,在我看来,也是一次成功的翻译。
下次再读到《渔歌子》,或者任何一首古诗的翻译时,别急着去查字典对单词了。闭上眼睛,感受一下,那个让你“不须归”的瞬间,还在吗?
如果还在,那它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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