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舞,我看过。站尖儿上,脚趾都快断了,还得笑。完美。得多大的劲儿啊。他们说那是世界上最难的舞蹈。芭蕾啊,现代舞里那些拧麻花一样的动作啊,街舞里头顶地转圈儿啊。确实,看着就疼,练着更疼。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全是重复,重复,再重复。把身体拗到反人类的角度,把肌肉练成钢铁,把每一个步伐都刻进骨子里,直到它变成一种本能,一种不需要思考就能完成的节奏。这很难吗?当然难。疼痛是常态,摔倒更是家常便饭。每次摔倒,不是简单地爬起来,是要从那种挫败感里、从身体的抗议里,硬生生把自己起身。然后继续。继续刚才摔倒的地方。甚至比刚才跳得更高。这是毅力,是和自己身体、和地心引力、和所有不可能在较劲。
可真就最难了?我有点儿怀疑。或者说,那只是“肉体”意义上的难。最高级的挑战,往往不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我觉得吧,世界上最难的舞蹈,是得戴着面具跳的那个。
是明知道心里在滴血,脸上还得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跟人周旋,跟生活过招。是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全都像变魔术一样藏起来,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优雅地完成每一个指定的动作。这支舞,没有编舞,没有固定的音乐,随时随地,你都可能被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即兴表演。你得随时调整你的步伐,小心翼翼地寻找那个不被绊倒的角度,那个既不显得卑微又不显得冒犯的平衡点。
你想想,练舞,苦,疼,但起码方向明确。每天压腿,每天转圈儿,汗水看得见,进步摸得着。那叫一个坚持,铁杵磨成针的坚持。可生活这支舞呢?哪儿有明确的节拍?哪儿有固定的舞伴?前一秒还以为自己踩对了节奏,后一秒就给你来个措手不及的变调,甚至是猛地一脚把你踹出圈儿外。你摔倒了,周围的人甚至都没注意到,或者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是冷漠地走开,甚至嘲笑你姿势难看。没人会给你递水,没人会帮你拉伸,你得自己一个人,在尘土里,想办法起身,重新找回那个该死的平衡。
更别提那个妥协的舞步了。唉,那真是步步惊心。是弯下腰,一点点儿,把你最初的棱角磨平,磨到你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为了什么?为了合群?为了那点儿可怜的,随时可能被打破的平衡?为了换来别人一瞬间的认可,还是仅仅为了能在这场混乱的、拥挤的舞池里,勉强占有一席之地?这支舞,没有掌声,没有谢幕,只有日复一日的消耗。它的疼痛是慢性的,像是一种蚀骨的潮湿,渗进你心里最软的地方。它的难度在于,你不能停,只要还在这个舞台上,你就得跳,无论你多累,多痛,多绝望。
还有一种更绝的。那叫真诚的舞步。在这个人人自带滤镜、习惯表演的时代,试图真诚地表达自己,简直是自杀式的舞蹈。每一步都可能踏错,每一次坦露都可能被误读、被伤害。你以为你伸出手是邀请共舞,结果可能迎来的是一记耳光。你以为你卸下防备是信任,结果发现别人手里早就备好了刀。这支舞,跳起来需要极大的勇气,需要一次次被否定后还能继续相信的傻劲。它的难,在于对抗整个世界的惯性,对抗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厚的壁垒。是即便遍体鳞伤,也想用最真实的节奏,跳出属于自己的旋律。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多少人跳着跳着,就放弃了,把那颗想要真诚的心,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加入了那些戴着面具、跳着安全舞步的人群。
所以你看,那些在舞台上用生命去演绎完美的舞者,他们当然伟大,他们的坚持、他们的汗水、他们的疼痛,都值得我们敬佩。但走出剧场,回到生活这个更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在跳一支看不见的舞,一支没有指导、没有评分、随时可能摔倒却必须自己起身的舞。这支舞混合着希望和失望,妥协和抗争,面具和真诚。它的节奏混乱,它的步伐沉重,它的疼痛直达灵魂深处。
也许啊,世界上最难的舞蹈,不是跳给别人看,而是跳给自己。在只有自己能看见的角落里,笨拙也好,狼狈也罢,至少是真诚的。可惜,这样的舞,往往最不被看见,也不被理解。但它确实存在着,每天都在上演。而且,没人告诉你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支曲子。你就得一直跳,直到,直到跳不动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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